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个手摇拨浪鼓走村串巷的货郎,是我平生所认识的第一个生意人。
我的童年是在四十年前,我出生在沂蒙山区一个名叫蒋庄的村子。
那个时候的农村无论是经济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很匮乏,远不像现在这么富足,这么张扬。
村里只有一家小卖店,窄小的货价上摆着的,也无非是些烟酒糖茶和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如果家里来了客人或者要操办什么红白公事,那就需要提前走出去十里八里,到周边的集市上去采购,甚至有时候还得往返四十多里,到县城的大集上去跑一趟,因为那里的货色最全,档次也稍微高一些。
在这样的年代,那些手摇拨浪鼓走街窜巷的货郎们,就成了流动在乡村间的一道道风景。
当然,货郎们是不卖什么烟酒糖茶和油盐酱醋之类的,用今天的话说,货郎们实行的是“差异化”经营,也就是说,但凡生活在乡村的大人和小孩们所短缺的,而且是在村里小卖部的货架上所见不到的,就是货郎们所经营的主要品种。
限于人力和物力,货郎们也不大可能经营什么大件货物。
这样一来,在货郎们用扁担挑着的那两只小型流动货摊上,摆的挂的最多的,无非是那些针头线脑、发卡纽扣、胭脂香粉之类的小物件儿。
再就是一些哄孩子玩儿的小食品和小玩具,像玉米糕、泥哨、弹弓什么的。
有一种用大米做成的像乒乓球大小的米团儿,一根白线上穿着五六个,表面还染上了花花绿绿的颜色。
这个小串儿名叫“欢喜团”,又好看又好玩又好吃,可以说是具备了多种功能,很受乡村孩童的喜爱。
我小的时候,娘就给我买过几回这样的“欢喜团”,我用一根小树枝挑着它,就像是挑着一挂鞭炮,跑出家门去找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当然也有炫耀的意思。
等到玩累了,玩够了,那些“欢喜团”就被我和小伙伴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啃了个精光。
归结起来,货郎们摇着拨浪鼓所到之处,吸引最多的,大概是三类人。
一是中老年妇女,她们手头一般没钱,就把平日里积攒的头发、胶鞋底儿之类的拿出来兑换一些针头线脑。
二是大闺女小媳妇,她们多数腰里会或多或少有点儿私房钱,如果在货摊里看到了自己中意的胭脂、发卡什么的,往往会慷慨解囊。
三是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的孩童,比如像三十年前的我。你别小看那小小的流动货摊,在孩童们的眼里,那就是一个百宝箱,里面藏着很多新奇的宝贝。
不过孩童们多数都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手里不可能有什么零花钱的。他们的“法宝”无非就是跟爹娘哭闹,逼着爹娘“有钱拿钱买,没钱拿物换”,总之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也有不哭不闹也能达到目的的孩子,比如像我这样的既乖巧又聪明的孩子,就从来没和爹娘哭闹过。
每当我看上了自己喜欢的玩意儿,我就会先是跟爹娘慢声细语地软磨硬泡,然后就一反常态地变得勤快起来,小跑着帮爹娘干这干那,常常会累得满头大汗。
到了最后,爹娘被逗笑了,或者被感动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当然,我也有用尽了所有招数也没有“说服”爹娘的时候。
那些年,常来村里的是一个姓张的货郎,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货郎张。
货郎张是一个和颜悦色的小老头儿,约摸有五十七八岁的年纪。
那一年刚过春节,我在货郎张的货摊上发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宝贝。
这个宝贝是由很多不同颜色的小方块组成的一个大方块,它有着六个面,每个面的颜色都不一样,分别是赤、橙、黄、绿、青、蓝。
我是头一回见到这个玩意儿,就问货郎张这是什么。
货郎张说,它叫“魔方”,可以把各种不同的颜色都混到一块,然后再分出来。
货郎张说着就用双手做起了演示。
只见他朝着不同的方向轻轻地拧了那么几下,随着一阵吱吱嘎嘎声音响过,他手里的“魔方”就大变了样儿,原先只有一种颜色的一个面上,就出现了五颜六色。
货郎张再轻轻地拧了那么几下,还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过,他手里的“魔方”就又恢复了原样儿,红是红面,绿是绿面了。
在我和一群小伙伴们的眼里,货郎张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大师,他的双手和他的双手里的“魔方”,把我们每一双眼睛都看呆了。
我暗自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觉得这么神奇的“魔方”,怎么也得五毛钱吧。这对于我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我怯怯地问了一声货郎张:多少钱?
货郎张说,金贵着哪,三块钱!
我一听就绝望了——三块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说我的爹娘不会答应,就算是他们答应了,手里也不会有这么多钱啊。
再说,就算是爹娘手里有这么多钱,能舍得拿出来为我买这么一个金贵的玩具吗?我脚上穿着的一双崭新的胶鞋,那是爹和娘攒了整整大半年的钱,才一咬牙一跺脚地花了五块钱给我买下过年穿的。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是一点儿底也没有了。可是又架不住那个“魔方”的“魔力”,我心里只想着管他能不能成,说什么也得争取一下!
我就像小牛犊撒欢儿一样地跑回家,拽起娘的棉袄袖子就往外走。
娘说,这孩子,又发什么疯了?慢着慢着,别把娘的袄袖子拽破了!
当时我只想着先让娘去看看那个“魔方”,我天真地想,如果娘也觉得好玩儿的话,没准一高兴就会想办法给我买下来的。
娘和货郎张是很熟识的,因为货郎张到村里来的次数最多,也因为货郎张的货最新最全,价钱也最公道。
娘平日里需要的针头线脑和给我买的换的吃的玩的,大多是货郎张的货摊上的。
娘笑骂着对货郎张说,老张呀,你个老不死的,今儿个又淘换了什么新鲜玩意来了?看把俺孩子惹做的,魂儿都要勾走了!
货郎张就嘿嘿地憨笑着,又拿出那个“魔方”,吱吱嘎嘎地给娘演示了一遍。
娘边看边点头,说,嗯,是怪好玩儿的。娘扭过脸对我说,咱先说好哦,要是个三毛两毛的,娘就给你淘换去,再多了,娘就没法子了。
听了娘的话,货郎张又是嘿嘿地笑了两声,还爱莫能助地抚摩了一下我的头。
我一声不响地牵着娘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去,货郎张货摊上的那个神奇的“魔方”,真的把我的魂儿勾走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是饭吃不香甜,觉也睡不塌实,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魔方”的五颜六色,耳边老是回响着那个魔方的吱吱嘎嘎。
娘当然也看出了我的心事,可是我知道娘也无可奈何,那个时候的三块钱,是全家人一年的盐钱啊,这样一笔“巨款”,娘是拿不出来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货郎张的拨浪鼓摇得总是这么清脆,这么特别,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往常每当听到这声音,我是撒腿就往外跑的,我总想着第一个奔到货郎张的货摊前,看看他又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可是这回我的腿像是软了,挪不动步了。甚至我害怕货郎张的拨浪鼓声,那一串串咚咚的声音就像敲击在我的心头,震得我心慌气短,刺痛得我犹如万箭穿心。
我不想再站在货郎张的货摊前,既怕那个让我着魔的“魔方”晃疼了我的眼睛,又怕那个让我着魔的“魔方”已经没有了踪影,被别的有钱的孩子给买走了……
在我幼稚的意识里,那样的“魔方”恐怕全天下只有一个,一旦被别人买走了就再也没有了。
当货郎张的拨浪鼓声渐渐远去的时候,我终于没能管住自己的双腿。
我在空旷的街巷间奔跑着,耳边只有呼啸着的春风划过。
我循着拨浪鼓响起的方向追逐着货郎张的足迹,我只想再站在那个货摊前,再看一眼那个神奇的“魔方”,再听一听那个神奇的“魔方”所发出的吱嘎声。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当我终于追上货郎张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了村子,走在了赶往邻村的路上。初春的天气里,和煦的阳光抚摸着大地,到处都是暖洋洋的。
货郎张放下货挑子,从脖梗上拉下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笑咪咪地问我,傻孩子,你把大爷撵出了二里地,是不是为了那个“魔方”呀?
我气喘吁吁地一个劲儿地点头,心想怎么货郎张和我娘一样,不用说就明白我的心思呢?
货郎张又拿出了那个让我着迷的“魔方”,不过这回他没有再和往常一样给我做演示,那个“魔方”也就没有再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货郎张把那个“魔方”塞到了我的手中,说,孩子,看你这么喜欢它,大爷就让你玩一会儿,正好我也想歇息一下,抽袋烟。说着就拿下挂在货摊上的一只马扎,靠着路边坐了下来。
我紧握着那个“魔方”,学着货郎张的样子,把它朝不同的方向拧着,转着,“魔方”吱吱嘎嘎地欢叫着,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货郎张在一边看着,开心地说,这孩子,还真怪上劲儿!
我玩了一会儿,看见货郎张一袋烟已经抽完,就恋恋不舍地把“魔方”放在了货摊上。
我不甘心地对货郎张说,大爷,你看我脚上的这双胶鞋,能值三块钱吗?
货郎张往我的脚上打量了一眼,说,嗬,还是簇新的哪,值,不要说三块,我看四块五块都值!
我又迟迟疑疑地问货郎张,那……大爷,我用这双胶鞋换那个“魔方”行吗?
货郎张笑着摇了摇头,说,你这傻孩子,这大冷天儿的,你当那是凉鞋哪?你没有了鞋,还不把脚丫子给冻掉了!
我就跟货郎张撒谎说,没事儿,过年的时候俺娘给我买了两双新鞋,我回家穿上那双就是了。说着我就低头解开鞋带儿,麻利地脱下了胶鞋。
当我把臭烘烘的还冒着热气儿的胶鞋递到货郎张手里的时候,只听货郎张嘴里哎哎着,不住声地说,这孩子,这孩子……
货郎张终于把那个让我着迷的“魔方”塞到了我手里,还一个劲儿地嘱咐我说,快回家把你那双新鞋穿上,看着点路啊,别扎着脚……
我对货郎张千恩万谢,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接过“魔方”就往回跑,我连头都没敢回,生怕货郎张突然反悔了,不跟我换了。
我的脚上穿了一双新袜子,是过年以前娘给我缝的。袜子是大红色的,脚底上还用黄线绣上了几个鬼头鬼脑的小人儿。娘说大年三十晚上要穿这样的新袜子,说是要“踩小鬼”。
说实话这样的讲究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是弄不懂的,眼前儿我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穿着袜子回家,那会把袜子弄脏了甚至磨破了。
我回了一下头,望了一眼已经远去了的货郎张的背影,激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了下来。
我脱下了脚上的红袜子,使劲摔了摔沾在上面的尘土,就光着脚丫子绕道去了村北。
村北有一片废弃了的防震棚,都是一排一排的地窝子,上面盖的是玉米秸和塑料布,又暖和又隐蔽,我和一帮小伙伴们经常去那里捉迷藏。
当时我去那里的想法有两个,一是想钻进一个防震棚里好好把玩一下自己新得的宝贝“魔方”,二是我知道用胶鞋换“魔方”属于“胆大包天”,我想等天黑了再回家,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爹娘交代。
我盘腿坐在防震棚里厚厚的麦秸上,借着从地窝子门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我开始把玩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魔方”。
我先是闭上双眼,用双手把“魔方”朝着不同的方向乱拧一气,然后在一阵吱吱嘎嘎声响过之后睁开眼睛。
我看着已经变得花红柳绿、五彩缤纷的“魔方”,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甜。我仿佛是面对着一道难解的算术题,又像是面对着一张错综复杂的工程图纸。
我怀着一份虔诚和庄严,开始扭动那些五颜六色的方块,试图让它们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我一遍又一遍地试验着,我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可是总有那么几个方块不听指挥,不是红色的混在绿色的面上不走,就是黄色的赖在蓝色的面里不动。累得我手脚麻木、满头大汗。
时间过得很快,当地窝子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去,以致于我的眼睛根本无法看清“魔方”的五颜六色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手,把“魔方”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沮丧,有的只是一种莫名的兴奋。
我轻轻地按了按乖巧地躺在口袋中的“魔方”,像是在告诉它,以后的日子长着哪,早晚有一天,我会让那些不听话的小方块乖乖听话的!
我穿越已经越来越浓重的暮色,赤脚走在回家的路上。
没有了阳光的天气,陡然变得寒冷起来,我的两只脚踩在坚硬的土地上,就像走在冰面上一样凉彻心扉。
我的一只口袋里装着“魔方”,另一只口袋里装着臭袜子。我就像是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身上装满了值得骄傲值得自豪的战利品。
我突然变得什么也不怕了,我甚至忘记了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爹娘交代,交代我的那双刚穿了不到十天的新胶鞋,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孩子,娘和学校的老师也常常告诫我说,撒谎不是好孩子,撒谎也不是好学生。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家里。一进院子,借着堂屋里的灯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那双胶鞋。它静静地躺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就像是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儿那样大张着嘴巴。
我的脑子一下子懵了,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定睛一看,那分明就是我上午和货郎张交换“魔方”的那双胶鞋啊,它脱离了我的这双脚巴丫儿,是怎么“走”回家里来的?莫非它长了翅膀不成?
就在我站在院子里楞神的时候,娘从堂屋一边的锅灶间走了出来。
她上上下下地把我好一阵打量,然后就盯着我的光溜溜脏兮兮的脚巴丫儿,用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儿说,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回家呀?都玩疯了连鞋也不要了!
我吱唔着说,娘……我没玩疯,我……
娘打断了我的话,说,别你呀我的了,快把你那小脏脚丫洗洗,把鞋穿上!
我心虚地答应着,端出了洗脚盆。娘给我兑了一些温水,就让我坐在了板凳上。
娘把我的一双小脚丫摁进洗脚盆,轻一把重一把地搓揉着。
娘边给我洗脚边说,亏了你货郎张大爷啊,他傍晌的时候来咱家里,说是看到你和一帮孩子玩热了毛儿,又脱衣裳又脱鞋的,喊着喊着就跑远了。
你张大爷说这是双新鞋,怕丢了怪可惜的,就给收起来送回家来了,赶下回他再来了,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从娘说的话里,我听出货郎张跟我娘撒谎了,娘和老师都教育我做人不能撒谎,撒谎的都不是好人。
可是张大爷撒的这个谎,让年幼的我打心眼里觉得,这个整天都嘿嘿笑着的货郎张,可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啊!
娘在给我穿袜子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我满脸的泪。娘说,你个小鳖羔子呀,你犯了错还不让人说了!娘还没打你哪,你哭什么哭?
我哭得更凶了,我边哭边说,娘,我错了,是那个货郎张……大爷跟你撒谎了……
娘惊谔得张大了嘴巴,没有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魔方”,小心翼翼地塞到了娘的手中。
我抽泣着对娘说,娘,我……我用胶鞋换了这个……
娘没再责骂我,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个“魔方”,把我的头揽在了她的怀里。娘一边抚摩着我的头,一边一连声地喃喃着:好人哪,好人哪!
货郎张再次到村子里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我和娘等啊盼啊,盼望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盼来了杳无音信的货郎张。
当那清脆的拨浪鼓声响起的时候,我和娘都是奔跑着迎出家门的。
眼前的货郎张与一年前相比,胖了,也白了许多,脸皮儿不再是那样黑黝黝的。
等到他一阵忙乱地打发完了久违了的新老顾客们,我就帮着娘一起,把他连推带拽地让到了家中。
那天的中午饭,货郎张是在我家吃的,我爹还陪着货郎张喝了几盅酒。
席间娘问起货郎张怎么一年没露面儿,他还和以前一样嘿嘿地笑着,说,过闺女家去了。
货郎张说,闺女在大城市里,老早就不让我做这营生了,非要把我搬去,说是让我享清福。这不,在闺女家待了一年,脸也白了,身子也胖了。可是我在那里待不住哇,没处上没处下的,还是走街串巷的自在!
娘就说,你这是有福不会享啊!
货郎张不住地点头,说,也是,也是啊。
说起一年前的“魔方”,娘一遍又一遍地夸赞货郎张的大仁大义,并拿出三元钱塞到了他的手中。
可是货郎张说什么也不肯收下。他对娘说,大妹子,你们一家子把我请到家里来吃饭,我也来了,这就是咱们谁也没拿谁当外人儿。你要是非得给我这钱,那就是见外了,从今往后,我还怎么到这村里来?
货郎张指着我说,我老张和咱这小子有缘啊,我走村串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上劲儿的孩子!要我说啊,这孩子长大了准保有出息!
爹也笑了,对我说,臭小子,还不快给你张大爷敬个酒!
我顺从地给货郎张的酒盅里倒满了酒,然后用双手端给了他。
货郎张嘿嘿地笑着接了过去一饮而进,我抓起爹的酒盅也狠狠地喝下了一大口,辣得我直吐舌头,娘赶紧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了我的嘴里,引得满桌子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那天中午,货郎张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打晃了。可是等他挑起了那两只沉甸甸的货摊儿,立马就变得沉稳起来,只是脸上泛着红光。
趁着货郎张弯腰上肩的当儿,娘麻利地把那三元钱塞到了货摊上的一盒纽扣底下。
我和爹娘一起,把货郎张送出了家门。他没有再走街串巷,他说今儿个酒足饭饱,该早点回家歇着了。
我和爹娘站在村东的水塘边,目送着货郎张挑着货摊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直到远成了一个晃动的小黑点儿,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到家里,娘就开始收拾饭桌。我听到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明白娘的心思。娘是那种不愿欠下哪怕是丁点儿情分的人,更何况是在那个年代的三块钱。娘是为自己终于放下了纠结了整整一年的一桩心事而宽慰,
可是娘正收拾着饭桌上的盘子和碗,却又突然地停住了手:在靠近货郎张的那个菜盘下面,压着一个纸卷儿,娘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二十块钱。再看纸卷上,写着一行字:让孩子好好学习,长大了到外面走走!
娘看着看着就抹起了眼泪,说,还道是总算还清了情分,原来人家老张早就准备了这钱,还有这比钱更金贵的嘱咐!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爹也受了感动,爹说,这下倒好,欠下了更大的情分。不过也不要紧,等老张再来的时候,咱们把钱还给他吧,另外要好好答谢人家的好意。
可是从那以后,货郎张再也没到村里来。爹和娘到处打听,终于得知他家是三十里外的姚店子村的。
爹娘带着我专程去答谢货郎张,可是碰到的是铁将军把门。邻居说,老张又被闺女接到城里去了,听说身体不大好,以后怕是再也担不起货郎摊了。
时隔七年以后,也就是一九八五年秋天,十七岁的我参军入伍。
第二年春天,我在部队收到了爹娘的来信,得知货郎张已于半个月前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爹和娘都去参加了货郎张的葬礼。爹娘在信中说,货郎张是在大城市的闺女家得病的,当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的时候,执意要回到乡下,他说那里有他的根,有他的魂,有他的拨浪鼓,有他的货郎摊……
读着这封信,我不由得潸然泪下。
在远在新疆的军营,在辽阔荒凉的戈壁滩,望着遥远的天际,我的脑海里时常会闪动着一个身影:
一个年逾花甲的货郎,手中摇动着拨浪鼓,挑着一副琳琅满目的货摊,迈着稳健的步伐,行走在清晨崭新的旅程上,行走在日暮乡关的归途中。
那个背影在我的泪眼里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逝。
那个时候,我不能不强烈地意识到,那个可亲可敬的货郎张,连同他身后的那个时代,都已经永远地离我远去了。印在我的脑海中的,只有一个清晰而又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