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6)
胡识渊每日陪着胡云朵去关押死囚的牢房里给赵琅送饭。
好在赵老爷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县衙的一干官老爷,胡云朵和胡识渊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关押死囚的牢房。
头两日赵琅因为受伤发烧一直半梦半醒,精神状态差到连睁眼都困难。胡识渊帮着胡云朵手忙脚乱地为他处理腹部的伤口,又喂他喝药喝粥。
胡识渊心情很复杂,他看着赵琅现在这个样子暗暗松口气,庆幸自己不用去面对这人。
他有些怵那双桃花眼。
胡云朵却很伤心,她似乎是真的把心放在了赵琅身上。她在牢房里时压抑着情绪,极尽温柔细致地照顾着赵琅,可是一离开死牢就立刻哭红了双眼。
胡识渊冷眼旁观,他觉得赵琅走到今日这地步,实属罪有应得,可胡云朵却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产生了感情,这让他有些不解,还有些生气。
“姐,他不值得你这样。”胡识渊沉默了一路还是开口了。
胡云朵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她眼中的情绪让胡识渊看不懂,她动了动嘴唇,胡识渊以为她要反驳自己,最终却只等来了她简短的一句话:“他也是个可怜人。”
胡识渊心里冷笑,赵琅可怜?那长眠地下的李寄又有谁可怜他?
他不想和自己的姐姐为赵琅这种人产生争执。
“既然赵老爷能打点好县衙,为什么还能眼看着让赵琅被判死刑?”胡识渊终于问出了这两日一直困惑着他的问题,在他眼里,赵琅这种家里有人在上面做官的怎么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头。
“你的那个同窗,”胡云朵犹豫道,“是叫李寄吧?”
胡识渊点点头。
“他家里有个叔叔在京里当大官,知道自己侄子死于非命后,专门派人给县衙施压,要一命偿一命,”胡云朵叹了一口气,“赵家虽然家大业大,却也躲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啊,更何况……”
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胡识渊疑惑地看向她,却发现他那一向温柔的姐姐面容微微扭曲,良久才咬牙挤出一句:“有那样的兄长和嫡母,哪还有他的活路。”
胡识渊其实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虽然他一直都认为赵琅是个品性有些恶劣的人,可是他不认为这恶劣到了要取无辜者性命的程度。
那日事发突然,受自己亲眼所见蒙蔽,胡识渊曾认为一切都是赵琅为报复自己所为,然而被关押在牢房的那五日里他反反复复地回忆当时的情境,渐渐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譬如那日在他到达长廊尽头的赏荷亭之前,赵琅和李寄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起了那样激烈的冲突,以至于李寄会用匕首刺伤赵琅,而赵琅那日所有的表现其实也并非是真的要置李寄于死地,他推李寄那一下本不应该有什么严重后果,因为自己跳下去时李寄并未发生溺水,可为何转瞬间人还是死了。
这些他都想不明白。
而更奇怪的是,胡云朵告诉他,这起发生在县学内一死一伤的案件被定性为私人仇怨引发的激情犯罪。
私人仇怨,胡识渊听到这四个字时只觉得好笑,赵琅与李寄怎会有私人仇怨。
虽然李寄因身体原因在县学里经常被那些纨绔们取笑,但像赵琅这种眼高于顶的人,平日里连多看李寄这种病秧子一眼都不屑,又怎会与他结仇。
而李寄更不可能去主动招惹赵琅。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处处都是疑点的动机被用来草草结了案。
而最让胡识渊想不明白的是,赵琅竟然是主动认罪的。他的认罪过程十分替县衙的官老爷们省事,无需刑讯逼供,不曾为自己辩驳一句,在定罪文书上签字画押的利落程度仿佛与自个的生死无关。
胡识渊和胡云朵第三日去死牢时,赵琅是醒着的,他身着囚衣躺在牢房阴冷的地上,身下铺着满是霉斑的干草,包扎腹部伤口的布条上洇出大片血迹。
听到牢门打开时,躺着的赵琅扭头看过来,看到站在胡云朵身后的胡识渊时他嘴角勾起笑了。
胡识渊心里更不舒服了,他硬着头皮随胡云朵上前。
赵琅的面容依旧苍白,但因为那双睁着的桃花眼,前两日笼罩着他的灰败消失不见,他看上去终于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胡识渊如前两日一样在赵琅身侧坐下,他沉默着扶起赵琅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好方便胡云朵为他的伤口换药包扎。
胡识渊看着胡云朵将昨日缠好的绷带解开,那上面的血迹让他忍不住皱眉,等赵琅腹部的伤口再次完全暴露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距离赵琅被李寄刺伤已经有七日,可他的伤口看起来依然令人心惊胆战。
当胡云朵把止血药粉洒在上面时,胡识渊明显感觉到靠着自己的这具身躯绷紧了。他低头看到赵琅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定很疼吧,胡识渊的心底莫名其妙冒出这样一句话。
胡云朵很快替赵琅重新包扎好伤口,胡识渊依然坐在那支撑着赵琅,他得等对方吃完饭才能将他放下。
胡云朵将湿布巾递给胡识渊,前两日一直都是他帮忙给赵琅擦脸和手。两人习惯使然,一时间都忘了赵琅已经醒了,不需要伺候到这种程度。
等胡识渊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在帮赵琅擦额头上的汗珠了。隔着布巾,他能感觉到赵琅的皮肤温度是一片冰凉。
前两日赵琅一直在发烧,他擦脸时触碰到的温度反而让他觉得这人好像只是在睡觉。而今日醒来的赵琅脸上冰冷的温度却让他产生了生命在流失的恐慌。
鬼使神差般胡识渊问赵琅:“你冷吗?”
问完这句话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但是话已出口,死牢里的其他两人明显都听见了。
正收拾碗筷饭菜的胡云朵红着眼睛看向赵琅:“少爷,是我考虑不周,没给你带衣裳。”
赵琅摇摇头笑道:“将死之人,多一件衣少一件衣的没什么分别,你不用在意。”
胡云朵眼睛更红了。
胡识渊沉默着拿布巾帮赵琅擦手,赵琅又笑了,他抬手按住胡识渊:“我来吧。”
胡识渊松手把布巾给了他。
今日的赵琅让胡识渊有种陌生感,他甚至忍不住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被别人占了躯壳夺舍了。
当往日里总是一脸嘲讽的人露出这种云淡风轻的表情时,胡识渊微微有些动容。
因此等赵琅吃完饭后,他又问了对方一个问题:“你那天是因为什么和李寄发生争执?”
尽管胡识渊有预感赵琅不会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可当那人垂下眼皮半晌才回了一句“已经不重要了”时,他还是倍觉失望,甚至隐隐有些生气。
死囚的探视时间并不长,牢头很快便过来敲着牢门催人离开。胡识渊跟在胡云朵身后,走到牢门处时,他转身返回赵琅身边,将外袍脱下来覆在他身上。
赵琅显然有些意外他这一举动,等他站起身时才眨了眨那双桃花眼,含笑道谢:“多谢识渊兄。”
第四日,胡识渊与胡云朵去看赵琅时带了一套上好锦缎制成的新衣。赵家虽不愿在赵琅这条性命上多费神,但在让他死前能更舒坦些这件事上却很舍得花钱。
胡云朵包袱里沉甸甸的银两便是赵老爷对他这个小儿子最后的怜惜。
赵琅的伤口依然在渗血,他却不怎么在意。胡识渊和胡云朵踏进牢房时看见那人正靠墙坐着,手里攥着几根草杆。
“来了。”赵琅放下手中干草,笑吟吟地看向两人。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状态却比昨日好很多,那双桃花眼中的神采又回来了。
他那一派闲适的姿容仿佛他所在之处并非阴寒腌臜的死牢。
胡云朵却对那仍在渗血的伤口很在意,她这次包扎时没有刻意放轻手脚。赵琅没忍住闷哼出声,他冷汗涔涔地冲胡云朵抱怨:“好姐姐,你这是在要我命。”
胡云朵手抖了一下,眼泪又掉落下来,她扭头缓了缓,咬牙恨道:“左右这条命你自己也不要了。”
赵琅再也不敢逗她了。
胡识渊离开牢房时,特意问了赵琅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想看的,他明日可以帮忙带进来。
赵琅那双桃花眼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笑道:“本没什么想要的,可是不好让识渊兄失望,要不你帮我带点天香楼的桂花糕和芳庭醉,好让我解解馋。”
胡识渊点头答应了。
第五日胡识渊和胡云朵便额外带了一盒天香楼的桂花糕和一壶满庭醉,他们陪着赵琅用完饭菜,并喝完了那壶酒。
胡云朵的话越来越少,胡识渊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保持着沉默。
只有赵琅时不时开一两个玩笑,但是因为无人捧场他也渐渐安静下来。
这日胡家姐弟离开时,还未等胡识渊开口问,赵琅似乎预先知道他要问什么,抢先一步说道:“识渊兄明日可否帮我带一些新鲜莲蓬,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吃莲子的时节了。”
胡识渊答应了他。
第六日一大早,胡识渊去了县学的观荷亭,自从李寄死在这里后,这个亭子更加人迹罕至了。
当日赵琅躺着的那处地板上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胡识渊一个人在那静静坐了一会才起身办正事。
他摘了一大把新鲜莲蓬,放进一个深颈瓶中,快要离开观荷亭时又顺手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插进瓶中。
赵琅的伤口终于不再出血了,他的脸上再也不用挂着那种掩饰性的笑容。他坐在胡识渊身旁,安静地等着对方给自己剥莲子。
胡识渊觉得今日的赵琅又有些许的不一样,他似乎又找回了少爷的骄纵脾气,指使胡识渊替他剥莲子时一脸的理直气壮。
胡识渊甚至在这种骄纵中体味到了一丝失而复得的感觉,看对方安静的样子和期待的眼神时他又觉得这人像个讨糖吃的乖小孩。
第七日,胡识渊还是没忍住,又问起案件来,赵琅递给他一杯芳庭醉堵住了他的嘴。牢房干草堆旁的瓶中插着的那株菡萏已经绽开了。
第八日,胡云朵在探望时没忍住,抱着赵琅哭了,念叨着让赵琅再想想办法,她可以去县衙击鼓鸣冤申诉,她相信人肯定不是他害死的。
赵琅拒绝了。
第九日,胡识渊带了两壶芳庭醉,胡云朵为赵琅最后一次换药包扎伤口。三人沉默着吃完这最后一顿饭,喝光了两壶酒。
离开之前胡云朵帮赵琅重新束发,她对他说会照顾好小娘,不让她受苦。
赵琅过了半晌才眨眨那双桃花眼,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那朵菡萏开的正盛,在这腌臜阴暗的死牢中散发着阵阵淡香。
胡识渊跟在胡云朵身后出牢门时被赵琅喊住,他回头看向这位同窗,心情复杂到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赵琅艰难走过来,向他弯腰作揖:“多谢识渊兄,”他直起身子后向胡识渊手里递来一个东西,“这是谢礼。”
牢头的不耐烦催促让胡识渊没来得及细看那物什,匆匆收进袖中与赵琅道别。
等出了牢房站在阳光下时,他拿出收在袖中的东西。
那是一只草编竹蚱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