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的书所作的序
高砍柴
小时候因为画画,做过两件至今让我内疚不已的不厚道事。
我们村里有一位老光棍儿姓马,从小家境贫寒,吃了上顿没下顿。作为家中最小的他每次到吃饭点都去抢那个最大的碗,不管里面饭多还是饭少。时间长了,每到吃饭时,他的兄弟们就主动让出那个大碗,并喊他:“大碗,过来吃。”很快“大碗”这个绰号就传遍了全村,人们逐渐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比他年纪大的人这么叫他,他脸上没表情但能感觉到很生气。在村里遇到他,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就一边喊着“大碗”“大碗”,一边四散奔逃。他会生气地大骂着,捡起棍子追打。
因为家里穷,父母早逝,他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日子过得很寒酸。整天邋邋遢遢,吃着村里的五保,独自居住在村子旁边的一间茅草屋里,也很少有人过去看他。在农村,光棍和寡妇是很被人瞧不起的,再加上平时他也爱当着大闺女小媳妇的面说一些黄段子,村里没有人会尊重他,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也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
小时候我就喜欢写写画画,我家的墙壁上、大缸上到处都是我画的小人,写的“连笔字”。
为了捉弄他,我终于把画画的本领用上了。有一天趁着月黑风高,我在他住的茅草屋的白色粉墙上用墨汁画了一个大大的带有透视感的碗。第二天引得路过的村民围观并哈哈大笑。我想他应该很快也看到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去找家长惩罚我,照样每天过自己孤苦伶仃的日子。但是他越不找算我,我倒越是对他生出一丝惧意,每次远远地看见他,就绕道走开,也不再“大碗”“大碗”地喊了。
我外地求学很少回家,直到有一年回去听说他已经病故。死时很可怜,在茅草屋里咽气了好几天才被发现,草席一卷,都没有火化就埋了。
茅草屋还在,当年我画的那个大碗还残留着一个风雨冲刷后的轮廓,像一个重重的秤砣捶打着我的胸口。多年的求学生涯逐渐洗掉了我幼时荒蛮的本恶,使我意识到慈悲、不凌弱才是普世最美的人性光辉。
童言虽无忌,任性也杀人。感同身受的是,现实生活中我自己如果遇到这种侮辱性的事情会郁闷很长时间,并长久地记恨打击我的人。我想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也一样心里不好受,在那个小山村里却只有无奈和无助。
再说这第二件事,和第一件事有异曲同工之处。
小学二年级,我的班主任李老师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当我回答不上问题时,他往往眼皮一耷拉,狠狠地批评我一顿。我恨透他了,于是在放学回家必经的土路上,想象着李老师的样子,用粉笔画了一幅肖像画。虽青面獠牙,但一看特征就是李老师。并在旁边歪歪扭扭写上:李铁腿之位。(李老师惩罚学生时喜欢用脚踢学生的屁股,故得此绰号)。画完后,我就悄悄地躲在路边的玉米地里等李老师过来。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他迈着两条铁腿走了过来,并低头看见了我的“作品”,站在那里看了大概有一分钟,竟然笑了笑,然后用脚底把“李铁腿之位”五个字抹掉,走了。他竟然笑了,我好失望,要知道我画画的目的不是让他笑的。我想看他生气的表情,可是没看到。
多年之后想起此事内疚不已,师以好对我,我却报之以戈,实在不应该。
画画可以作为武器肆意侵犯一个人,小时候我就做到了,这对我是多么地讽刺!
再说一些关于画画的旧事吧!
毕业之后到一个国企工作,单位也没有多少事,整天闲得无聊,再加上在大学里面自由散漫惯了,不太受那些规章制度约束。开大会时,领导在台上讲话,台下的听众昏昏欲睡。咱可不睡觉,手中的笔没闲着,以领导为模特画漫画,并配上一些对当前企业现状不满的顺口溜。领导偶尔眼神瞥到我这儿,还以为咱在认真地做笔记呢!一次会议开完,能画半个本子。很多人嫌开会时间长,我不觉得。
这一“毛病”一直延续到现在。有一年,我作为文化顾问参加某国企的会议并在前排就坐,在做记录时习惯性地画了个小人,并用龙飞凤舞的草书书写(那一阵我业余正在练习孙过庭的《书谱》),我以为没人看得到,没想到当时的讲台前面有三块大屏幕投影,每个人的
动作都一览无余。前排的领导据说在屏幕上痴痴地瞻仰了一个小时的书法表演。事后还打听我的同事,问我是干什么的。同事也很无聊,打趣说是著名画家。当晚领导就请吃饭,说高老师你一定要给我画一幅画,市场价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啃着酱骨头,喝着白云边,那天晚上我们乐得不要不要的。
在此向当年滔滔不绝、满嘴唾沫星子、孜孜不倦灌输企业管理思想的领导们说声对不起,你们辛苦了!让我完整地一字不落地听完一堂枯燥的车轱辘演讲并保持身姿端正不瞌睡不写写画画直到一上午过去肚子咕咕叫,臣妾做不到啊!
那一年我从单位辞职后,开始北漂生涯,对于未来一片迷茫。
白天骑着自行车到处面试、应聘找工作,晚上和同学小王挤在几平米的出租房内。等到工作暂且稳定后,一到周末两个大男人寂寞空虚冷啊!于是小王同学就借故加班经常彻夜不归不顾家,剩下孤零零的我独守空房。
就和参加某些会议一样,打发无聊的最好方法就是胡写乱画。于是我把北漂以来所经历的一些事情、感悟统统倾注到画笔中,漫画配上顺口溜,虽手法稚嫩但颇有质量,今天读来仍然非常有味道。
偶然的机会我把这些小画拿到单位,同事何阿姨惊叹不已,说“画得太好了!送我一张吧!小高你不画画真是可惜了!”我嗤之以鼻:“画这些画不挣钱,够我交房租吗?都拿去糊墙吧!”
直到去年,与何阿姨小聚,她说:“知道你还会走这条路,你的画我都给你保存着呢!”当时的我啊,大呼:“知音啊!何阿姨!”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说完了画画,再说一下关于写诗的事。
唐诗宋词那真叫美,公认的,这里就不废话了。然而在诗词方面,记忆中对我启蒙最早的却是这么一件事。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麦子成熟季节,在一个田野里收麦子。那时候全村的人都出动,捆的捆,割的割,具体情节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一片金黄色,说说笑笑忙忙碌碌,像极了梵高画中所表现的劳动场景。
比我大七八岁的一个邻居哥哥是村里公认的才子,学习成绩好,年纪不大理论一套一套的。他一边劳动一边现场吟诗,依稀记得这么一首:布谷鸟儿咕咕叫,割着麦子哈哈笑,麦子做成大馒头,吃了一个还想要。笑得我们前仰后合的!村民文化程度不高,我们年纪也小,唐诗宋词太高深看不懂,但这些打油诗让我们在枯燥的劳动中得到了一些满足和快乐!高手在民间,虽然不合律,不讲平仄,在我看来这却是了不起的原汁原味的好诗!
对一个既画画,又写点打油诗,又练练书法的厨师来说,不把这三者凑合在一起做个菜让大家尝尝实在是全人类的损失。事实证明:单纯画一幅画无法表达我复杂纠结扭曲的情绪,单纯写几句话聊聊骚也无法证明我是区别于凡夫俗子有一定画画技能的人,单纯写几个草体字也无法让我从王羲之的墓志铭中脱颖而出显得我特另类孤傲。就像如果我登上长城一定不会在砖墙上刻上“老高到此一游”,而换另一种发传单的方式:在纸上画幅画,写几句歪诗,复印一大批,见谁发谁,直到被城管没收为止。
这本书就是我谋划已久准备发的传单,以拙画、歪诗、丑字集合而成的一幅幅小画。这些拙画像极了我小时候画的那只大碗、那青面獠牙的李老师,那讲台上吹牛不打草稿的领导形象。这些歪诗像极了我的有才大哥哥在麦田里脱口而出的段子,通俗易懂,关键是不装。这些画中的“丑字”和我被会议上现场直播的字体有异曲同工之妙,懂行的人说里面有隶书、有楷书、有草书、有金石韵味,不懂行的人说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有情趣,能撩拨起一部分人沉睡已久的欲望。
当这些画出来后,朋友们(包括一些专业画家朋友)看了觉得特好玩儿,纷纷索画。他们忽略了技法、细节、构图、笔墨、设色等等国画教学大纲里面规定的条条框框,单单喜欢其中所表达的内涵、味道,让我这个诚实的人觉得他们特好糊弄。
书中的画作主要表现的是青春的主题,这个很难,因为我算是中年人了。于是只能靠残存的一些青春记忆去圆场了。
我的青春基本上是在二十年前了,与现在这个互联网时代尚有很大的代沟。于是我更多地创作了很多关于人类共性的段子和画作,希望总有那么一些篇幅引起不同读者的共鸣。
在书中有这么一幅画,配词是“天上白云朵朵,一次擦肩而过,只怨青葱岁月,不是最好的我”,我自己也特别喜欢,这也是本书书名的直接源起。想想当年的毛头小子愣头青,如果有现在的豁达、看透,当年也不会错过一段缘分、耽误一趟旅程、荒废一门功课,蹉跎一段时光-------
奈何,往事都随风去了。
这些小画,有抨击、有讽刺、有感悟、有快乐,有与世无争、有风花雪月、有强颜欢笑、有愤世嫉俗-----总有那么几篇会触动你内心柔软的那部分,我对灯发誓!
这是一个序,不宜多聊,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