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
近来,我常常把自己放进错乱的秩序中。
比如:
故意去711和迷你岛买一大袋薯片面包果冻饼干甚至方便面等零食,绵长的午后,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无味的电视剧,嚼不如从前那么喜欢的零食。
暑假里一直吃得很少,好像胃也饿小了,但我还是不想停下来往鼓胀沉重的胃里继续塞零食。
故意打破坚持了两个月的早睡早起,在一个吃得饱饱的午后,放任困意侵占大脑和身体,放弃每天喝咖啡不愿午睡的对抗。
窗外阳光明晃,拉上窗帘,我在这个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罔弃天色变化,睡到凌晨1点12分,猛地醒来,久久熟睡后大脑的迟钝感和身体的恹恹无力感让我发懵,慌乱。
我把脸伏在曲起的膝盖之间,刚刚剪过的短发全部软塌塌地压了下来,平静地感受着独自一人偶然的失落,与现实世界的时间互相错开的疏离。
而后太过清醒,我化了妆,背上书包,去到足球场的绿皮草坪上,读《海边的卡夫卡》和《湖底女人》,一口气扎进去,直到星辰斗换,黑夜和寥落的星星散去,鱼白和猩红的朝霞抛露。
这些天的早晨,我不再5点多就起床收拾,去到莘园食堂大声朗读日语文章和每天的朝日新闻,只在包里揣着放假前从资料室借来的漫画和小说,窝在事务大厅的橘红色皮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读取图画和文字。
Z,你知道吗,这些事情都不在这个假期饱和计划表的横栏里,因为在我写下这份计划表的时候,就衡量过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没有意义的。
当然,我并没有去解释追日剧《轮到你了》的意义。
这部剧眼看快要终结了,从一开始,剧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就连我曾认定任何一部剧里都死不了的女主角,也在开始不久的剧情里早早被人杀害。
剧情怪异的理由之一是,每一个被杀害的人都面带微笑地死去。
每一次看到那些惨白干裂的脸上,嘴角微扬笑意显露,我都会从心底生发寒意,不是因为死亡的恐怖,配乐的惊悚,画面的诡异,而是那种生而为人的局限和困顿让我好生无力。
生命也并没有那么坚强,它是可以被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剥夺的,甚至不需要人,人祸之外尚有天灾。
Z,我总会想到,如果下一刻我的生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消失,那在这场消失的上一刻,我衡量过的有意义真的还有意义吗,我判决的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吗?
我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我愿意付诸的每一个行动所需裁决的意义究竟来自哪里呢?
其实我知道,绝大部分意义是我所栖身的这个世界规则框定的。
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秒开始,早已经有人制定好了世界运行的准则,我们需要做的也仅仅是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接受驯服,接受早已经被人界定的意义标准,不,是详尽到对万事万物明确的意义赋值。
我们漫长的一生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被人评判那样做是聪明还是愚蠢,是光荣还是羞耻,是值得被赞扬还是接受恶狠狠的声讨,每一颗孤独的灵魂都经不起质问,于是,圆滑地游走在这个社会的系统之中,是我们逃不掉的最终归宿吧。
作为人类是那么的不自由,Z,你会偶有这样不自由的困惑吗?
在那样庞大的架构下,人是渺小的,我们的身体还能在时空中,某种程度上自由移动,尚存的好处就是,带着灵魂在这局促的空间里做出为数不多的自由决定,裁定为数不多的可以去裁定的意义。
比如,寻找快乐,让自己真正快乐的快乐。
Z,你相信人类拥有永久的快乐吗?我不太相信。
我总觉得,一直快乐的快乐其实是痛苦的空洞。
大二上学期,可能是我觉得很快乐的一学期吧。经历了大一整整一年对自己的苛责,冷漠,逼迫,强加的痛苦和难受,美咸带我认识了小袁姐和她的一大群朋友。
那是我迄今见过的最温柔温暖,像暖黄色的电炉一样续续不断向外辐射能量的一群人。
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他们,我就可以不加掩饰地倾诉内心的痛苦,泪涕横面,也不会顾虑自己的难堪和尴尬,但我从没有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这样。
他们很少说那些羽毛一样轻乏的安慰话语,只是带着当下困顿又拼命逃离而碰撞得头破血流的我读《圣经》,一句句讲析耶稣的话,像带着我走了一段段路,走到那些困局的破缝之处,然后让我在无数个绳端里选择可以拽住攀逃的那一个。
下午的课结束后我和美咸常去他们家里吃饭,他们亲手做好几个菜和汤,现在我已经记不起聊过一些什么了,但印象中那段时间的自己特别喜欢说话。
小袁姐他们会在没有工作的休息日,轮番在家里开各种party,和他们一起,我第一次参加了大型座谈会,摄影沙龙,英语角,万圣节的聚会,我太喜欢吸血鬼的妆容了……
他们带着我坐快艇去爬小岛,那个时候环岛的栅栏还没有完全修缮,我们像爬山虎一样贴着小岛的腰壁一步步走上去,夜里大家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躲在帐篷里玩游戏,直到深夜人声渐渐平息。
我听着隔壁帐篷起伏顿停的鼾声,看着好像蹲在天际边的城市灯光,想象着躺在城市灯光里的人类,还会觉得星河滚烫吗。
在山顶上看日出的时候,我看着那枚毛茸茸的圆斑,从茫茫深蓝中一点点走出来,身边的人欢呼叫喊,似乎想用声音穿越万里借给它不要坠下去的力量。
而我木然,这一场日出和我在老家,跟爷爷上山看过的日出有什么不同呢。
依旧是那颗还会存在几亿年的太阳。
但它们确实不同,这个不同的意义也只有我知道。
就像我相信,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第一次看日出,而那一场我们一起看过的日出,究竟在哪里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场日出,也只有每个人自己心里知道。
哪怕并没有什么不同,它的标志仅仅是2018年的一场日出,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本来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那天我们坐在回去的大巴车上,一大半从上海来的人要提前下车离开。下午的阳光穿过被风撩起的帘子打在我的身上,我回想起近半年来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轻松的时光,心里觉得幸福吗?幸福。
可是深深掩过幸福的巨大落空和不知何处泛起的尖锐悲伤,毫无征兆地落在我身上,我知道,那是必定属于每个人的孤独,无处可藏的孤独,任何一种快乐和幸福都稀释不了的孤独,那些快乐只是暂时给了自己逃避的理由。
这些孤独何处源起,没有答案。
一定要给个解释的话,我只能用柏拉图的《盛宴》诓骗自己:
世界原本是由男男,男女和女女构成的,但是神用利刀把所有人劈成两半,世界上只有男和女了,至此,惶惶不可终日的寻找注定了孤独尾随而起。
Z,为什么我会时常感到害怕呢。好像身体悬浮空中,随时都会猛然坠落摔得血流骨碎,剧痛穿心。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我就是那么无端地幻想着,害怕着。
或许是因为常常害怕,我竟然也摸匝出了经验,那就是平静地感受,不做任何事,不必进行任何思考,专注地感受内心的波动,那些波动的节奏,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不仅仅是害怕,其实悲伤,孤独,胆怯,紧张,甚至有时候会略显单薄的快乐,也可以。
命运赐我们一场空白,还让我们受尽欺骗要给生活涂上各种各样的颜色,有人天生就是画师,作什么样的图,上什么样的色,早早就在心里明了,也有那样一些人,偏要执着地去寻找眼里的颜色,无关乎是否可以找到,只是不想放弃可以寻找的自由。
那幅作出来的画最后会被涌上来的人群驻足观望,评判论谈,但大多数画的面前都是人烟荒芜。不过没关系,作画的人早已经退出了展画廊。
我们都是被无辜放逐人间的灵魂,来这人间一趟的意义,就是知道有太阳存在叭。
Z,所谓人生,最终是有意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