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旧钱包里面,记不清从哪天开始,一直留有一张一百块钱。遗憾的是,它已经不是最初得到的那一张。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爷爷时,爷爷亲手给我的。我非常清楚地记得爷爷给我钱时的场景,他穿着怎样的衣服,如何坐着,如何从衣服里掏出钱,如何叫我……我总流连在记忆之中,好像爷爷不曾离去。
那时夏日里上学、放学的路旁,入目满是间隔排列的花树上长着的青翠的绿叶和粉紫相间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朵,一排树下稀稀疏疏散落着花瓣,脚步闪过,带起三三两两的花叶,倒真似给路过的行人致意,微风拂过,发出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听,那是在向你说“再见”呢。而入了初秋,绿叶间有发黄的了,中间夹杂着些许粉紫的小花,但颜色都淡去,没那么艳了。尤其是日落时分,红里泛黄的夕阳斜照在上面,叫人瞧了更加怜惜,只差把心里的伤感从唇边溢出来。当时我还是更喜欢夏花的鲜艳灿烂,不懂得“落木”、“黄叶地”有什么可看,可咏的,哦,会让人的心情陷入深深的低沉,可我不愿悲伤。
周五放学,从高中的课堂走出,自己一个人步行回家。夏花不再,便加快了步伐。马路上的小汽车一辆辆快速行进着,鸣笛声时不时响起;公交车上挤满了学生,清一色的校服,混成了一张蓝布;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小孩脑袋往四周看个不停,他爷爷屈着身子慢悠悠蹬着车轮,偶尔回头看一眼。听着瞧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也就离家不远了。走近出租屋门口,那裹着热气的满满的香味就透过木门板传进鼻子里,可听不到翻炒的声音,想来母亲已经做好饭,坐在桌子旁的床边等我了。
“快过来吃,今天炖的排骨和菜。”母亲笑吟吟地,边说边动起筷子。她在小铝盆里挑挑拣拣,夹出一块精瘦的排骨放到我碗里,然后捞些白菜,海带之类的菜给自己吃。小时候问母亲,母亲总说自己不爱吃,让我多吃,便不再说什么了。我虽然不理解,但每次都吃到肚子撑不下才停下,偶尔剩下点看起来形状怪异,满是骨头的肉,母亲就都夹起来吃完了。每每这时候,我都笑话母亲“不会吃”,母亲笑吟吟地说道,“嗯,你会吃呀。”等到年龄再大些,才算懂了母亲,自己也去夹许多菜,催促着母亲赶紧吃肉,实在不行,便说吃饱了,无论如何都不再动口。母亲这才只好吃光,唠叨我饭量越来越小了。
桌上还有母亲已经装好饭的保温盒,是要给住院的爷爷送去的。听母亲说,爷爷是胃溃疡,住一段时间就能好了。我几次问她爷爷的状况如何,她都不肯细说,总是含混过去。其实那时我不大相信她的话,从知道爷爷住院那天起,大概算来也有两个月了,也没瞧见爷爷出院。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可又想到爷爷年岁也大了,兴许好得慢。再有,老是听奶奶说,胡乱猜测一些不好的事情是不吉利的,虽则以前听奶奶讲这些话时,我都会立刻反驳她迷信,但当时也强迫自己打消不好的念头。
我硬缠着母亲要和她一起去医院,那也是我第一次去看望生病的爷爷。我提着保温盒和母亲上了住院部的三楼,立即就闻到一股浓浓地混合着各种药水的味道,进到病房里面,味道就更加浑浊了,夹杂着人生病时因虚弱而散发出的气味,闻起来让我觉得不安。爷爷的病房是一个二人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户,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病服,这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仿佛是白色的地狱,把人困在里面。那台放在墙角的显得有些突兀的小电视机,循环播放着一集接一集的固定电视剧,吵吵闹闹的声音又在提醒人,瞧,这还是人间。
靠近门口的那张病床上没有人,被子凌乱地堆在一起,床旁边的小桌上有一个被吃了一半的橘子,没剥的那半裸露在外面的表皮已经变干,看来已经出去好一会了。爷爷平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虽然电视播放着节目,但他头扭过去,看向窗外,我顺着爷爷的视线看过去,尽是些高低不同的楼房,或旧或新。
那时候我脑海想起了乡村老家,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天空,土黄的大地,狗吠声此起彼伏,好似几个争吵的汉子,谁都不肯相让。傍晚,各家上空都飘着从烟囱里散出的炊烟,孩子们按照指示,去各个村口叫回还没回家的长辈吃饭,聚集在一起闲谝的人们也就止了笑闹,四散回家。爷爷就常常不在家,我也常常骑着小自行车去喊他回家。看着爷爷,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想些什么。
走近了,爷爷还没发现我们来,妈妈出声叫了一下,爷爷像刚回过神,手撑着床转过身来。他先是看见我,好像来了精神,慢慢把身子撑起来,半坐着。吃饭的时候,一直笑着向我问这问那,脸上数不尽的干瘪的皱纹挤在一起。我一条条尽数回答,看爷爷没啥想问的了,就说些好笑的事情,听爷爷那爽朗的笑声,好像他没生病,坐在村口的板凳上听别人闲谝,听到好笑处和大家一起大笑一样。仔细想想,爷爷几乎总是一位聆听者,只在恰当的时候给出适宜的反应,其余时候,常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不苟言笑。可我从懂事起,就莫名的不怕爷爷,喜欢和爷爷开玩笑,“耍心眼”,最后爷爷只能笑笑,像预料的那样无可奈何,像平素一样爽朗。然后我就及时收嘴,去寻别的乐子了。我仔细思考过为什么不怕呢?可能是看见老头认真梳理自己已经灰白的头发的时候,可能是早晨被奶奶嫌弃睡懒觉的时候,可能是下大雪天还未亮时背我上学的时候……
接近期末考试的那段时间,秋天已经过去,花都谢完了,黄黄的叶子也没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晃,从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姑娘,变成单调朴素的老人。但它还能重新焕发生机,人却没有生命的回头路。北方的雪如期而至,但不像记忆中的雪,铺满乡村的土路,房屋和树木,一睁眼,白茫茫一片,我们这些小孩子踩在上面,可要埋住半只脚哩。现在,大马路上的雪因为来来往往的车辆是留不住的,只有清晨的人行道上还能积上一层薄薄的雪,谁踏上去,马上就化为雪水了。
偶然一天,母亲告诉我说,爷爷已经出院,住回家里了,哪天我们可以抽空一起回老家看看。我欣然答应,每日每日的问母亲,终于如愿以偿。
回老家的那天,天阴沉沉地,伴有微风,虽不大,但混着冬天的寒气,让人忍不住瑟缩。下了客车后步行回家,一路上也不敢张嘴,就怕冷风灌进肚子里。到家后,风变弱了,有些光从灰云间渗出来,暖暖地照亮院子的一角。爷爷搬了个小板凳,背靠墙,面朝太阳坐在那一角,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脖子上的黑围脖把他半张脸都挡住了,又另外加上了一顶黑色的帽子,两手握着搭在膝盖上,眼睛或许是瞅着一个地方,或者只是微微睁着,整个人一动不动。那一刻不知道怎么了,我想叫爷爷,可声音扼在喉咙里,就是不能发出来,鼻子酸酸的,可能是因为刚才的风吧,眼眶湿湿的。奶奶招呼我和母亲进屋里,爷爷才回过头看向我们,没什么表情地说了一句“回来了”,马上就咳起来,等咳劲过去,继续静静地坐在那个墙角。后来听奶奶讲,爷爷从医院回去后就不像以前一样常常出门逛了,就算出门也不去大家都待的地方,而是一个人走在村西边满是庄稼旁的野路上。
晚上睡觉时,没了狗吠声,夜很静,我隔着窗户听见爷爷咳嗽,停一会咳一会,声音断断续续的,有几次都像喘不过来气似的。睁眼看着漆黑黑一片,我就想,难道人不是病好了才出院吗?
第二天,天依然阴沉,冬天不就是这个样子,倒也正常。我收拾好书包坐在沙发上,等母亲收拾好就准备走。爷爷躺在炕上,听见奶奶在外面让母亲装这装那,口里像含着东西似的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嗯,等会就走了。”我回过头去。
爷爷把衣服裹在身上,扭着身子换了个方向,右半张脸对着我,然后在衣服的夹层的掏来掏去,拿出来一小叠钱,大都是零钱,没几张整的,竟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扔到炕边。
“来,这是爷爷给我孙女的,你拿着买点好吃的。”这代老人家大多小时候挨过饿,常常只能吃野菜,上顿饱下顿饥饿,所以觉得幸福就是吃饱,吃好。
我把钱攥到手里,赶紧背过身去,左手把书包拿起来,右手用力地抹着眼睛,硬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
“好。”
我没有勇气回头了,几乎要小跑起来从门口出去。母亲已经在大门口叫我,我把钱折好放进衣服口袋,匆匆望向窗户,直到爷爷那屈着且抖动着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