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祖母入梦
二00四年农历二月二十三,周六,我和镇里的几个同事去花山水库游玩,下午一点左右,二哥来电话了,说祖母昏倒过去了,看样子大势不妙,叫我赶快回家。
在电话里,我简单了解了下情况。原来,中午时分,祖母还是好好的,还在秀湾九叔家的堂屋门口坐着跟他聊天。秀湾叔吃午饭时,问她在他家吃午饭吗?吃就勺一碗给她吃。见她没作声,一看,祖母的头勾勾的,低到了胸前。秀湾叔看她状态不对,赶紧过来喊她,见她不出声,才知道老人昏迷过去了。于是,急忙背起她,往我家新屋去。背到新屋,让她躺好,发现她还有气息,才松了一口气。
老人昏去得这样突然,是血冲脑么?平日里,她是喜欢喝几两的,隔个三五日,就会去打点米酒喝。人不舒服了,也会放点酒进洗澡水里洗澡。我猜想,祖母的情况一定是心脑血管之类的病了。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昏迷不醒,大哥二哥也不敢送她到镇医院看医生,只能请医生来。按照农村的风俗,如果老人在去医院或回家的途中去世,是不能进屋的,灵柩得放村外。人活一辈子,走的时候不能在自家屋里停灵一晚,视为不贵气。二哥说,你快点回来吧,看样子,祖母快不行了。
我说,好的,我知道。一起游玩的同事们也劝我,快点回吧。大家游春虽然不尽兴,可遇此大事,也只能意犹未尽地回了。我说,不会见不上我祖母一面的,放心好了。我祖母对我最好,这点时间,她一定会等我的。
回到家后,我看到家人早已把祖母的床铺从她居住的厅屋儿搬到新房的堂屋一角,祖母也早已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我走近前去,握着她的手就哭喊她。可是祖母不会应了,也睁不开眼睛了。看来,祖母是真的不行了,她的大限难道到了么?二哥说,刚才,她还吐出了很多血水,刚擦干净不久。
看了祖母的现状,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将她送医院。二伯父来看过祖母,他也建议别送医院了。看老人的呼吸,像是要大去的人了。
祖母的寿材,我于两年前就从同事钟推才处购得,一直存放在他的寿材店里。祖母现在这样了,我为她备下的寿材马上就要运回来先了。而钟推才已去世一年多了,当时他留下的收据还在,我找到他的儿子,叫叔侄们把祖母的寿材拉回家。并请镇上专门帮棺材筑花蝴蝙蝠和福寿字的匠人,马上为棺材做好纹饰。在农村,逝者年事高,有福气,后人较有出息者,逝者的棺材才配做纹饰,这是一种荣耀。祖母已耄耋之年,有四个孙子,两个曾孙了,配做纹饰了。
祖母八十岁时,我们做孙子的,就考虑她年事已高,一个人独住在厅屋儿,怕哪天有个三长两短,早就要求她搬到新房子里,跟我们一起生活。可她不愿。也许她自我感觉还行,不会那么快去世,就不急于跟后人住在一起。现在突然就这样了,新房入住后,她还没住过一晚呢。古人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这世上真的是什么都可以等,唯独孝是不能等。
大哥告诉我,在我没回到时,祖母就吐过几回浓酱似的血水了。她的床沿,放着好几块用来抹去血水的旧布。我呼喊着祖母,她都没办法应。她每隔不久就会吐出些血水。我握着她的右手,流着泪。祖母的眼角也流着泪,可就是没办法没力气睁开来看我们一眼。我不知道她的意识是否还存在。
祖母就这么一息尚存的活着。我们都不知道她等谁。我是她最心疼的孙子。我回到了,她还等谁呢?在农村,我们见多了老人等亲人见上最后一面的例子,全部见上一面后,老人就会安然离世。祖母是想在新房住上一晚么?也许是的。还是想等我儿子?
我打了电话给儿子的外婆,要求她第二天早上带儿子回来,让我祖母见上一面。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儿子从平乐回到了。才一岁半大的儿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看到床上躺着的这一个虚弱老人,他因为有他外婆陪伴,并不害怕,也不哭。
祖母还是没法睁眼看一下她的第二个曾孙和我们。我将儿子的小手手放到祖母的掌心里,以这种方式见上一面。然后儿子就和他外婆回到镇上我的家。
之后,祖母又吐了几回血水。看到她久久不能安然离世的情状,平日里跟祖母关系十分不融洽的母亲,也觉得这样其实是一种痛苦,于是母亲按农村的习俗到户外烧了柱香,禀明天地,不要挽留了,让老人安然谢世吧。
到了吃晚饭时分,我正陪着给棺材纹饰的匠人吃晚饭,大哥二哥则守在祖母的床前。正吃到了半,大哥二哥就叫我快过去。祖母这回真不行了。我从下厅走上只隔天井,才数步远的堂屋,走到祖母的床前,祖母却已经咽气了。
老人西去后,村里人便按农村的习俗,做完整套流程。作为孝子,是不用操心办白事的,只负责哭、跪和出钱。
祖母能享高寿,逝世时也不磨人,她本人也不是很痛苦,我们做孙子的,心里也觉得欣慰,心里当一件白喜事来办。在村里,人这样老死,老死得像颗熟透的柿子自然掉落,而且死得这么不觉得痛苦,也算逝者和晚辈们有福了。
台湾的教授、学者曾仕强先生说过,人来到世上的目的,是为了求得好死。祖母的妯娌说,祖母在世时修得好,常给寨主老人的香炉添香灰,方便村里人祭祀时插香烛。一事精诚,便能修得这样的福报。
祖母的女儿回来吊唁,看到她熬成了曾祖母的母亲去得这样安详,棺材的头尾又筑了花蝶福寿,心里也是欣慰的。一个农村妇女,三嫁三丧夫,早年丧夫丧子,中年丧夫,晚年又丧子,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都遭逢过了,老来孙子满堂,不亏吃穿,去世时能这样体面,一个苦瓜命的人,苦尽了,才像个熟透了苦瓜,终于变甜。有道是看人只看后半截,老了好,结局好,人生就是圆满。从某种角度说,祖母的人生临终了,总算求得了个好死的圆满。这世上一千人就有一千种死法,祖母这样的死法,并不是谁人都能争取得到的。
祖母的丧事办完后,我和大哥、二哥到厅屋儿里细细地找祖母生时留下的东西。值钱的东西,在祖母未断气之前,大哥二哥们就已翻找过一次了。祖母留给我们三百多元钱,每张都是十元的,是1980年的老版的纸币。我们几兄弟平分了。当时不懂这些老版纸币的金贵,后来全都用出去了,甚为可惜。老人一生勤俭,省吃俭用,能从牙缝里给我们留下这笔钱财,非常非常不容易了。她活着时,对她来说,这是一笔巨款,是养命保命钱。按照农村的说法,老人殁时,没有全花完钱财,有余财给子孙,就是没有吃穷吃尽,就是留有余于子孙后代,子孙后代就会有福。
我们记得,祖母老年时,曾有一条方形的银链子,用来做围裙挂在脖子上的那截带子。祖母去世前的几年,我就不再见过。我曾问过她,银链子去哪儿了呢?她说卖掉了。卖给了谁,她也没说。
祖母上了七十五岁后,老眼昏花,曾多次对我说,算命的先生曾说过,她七十八岁有个坎,过了这个坎,就能到八十三,过了八十三,就能到八十五。所以,祖母在近七十岁时,在她女儿给她准备了一双寿靴之后,就不紧不慢地为自己置办寿衣。她曾对我说,人死了,要准备一个含口银。她已将银链子一头的一个大的圈子剪下来包好放在箱里了,她死时,就用来放进她嘴里含着。祖母上了七十七岁后,就从容地,悄悄地为自己准备下了办丧事要用到的芝麻绿豆。她精心地放进一个坛子里盖好,然后放几片晒烟的叶子进去,用于防虫。她下葬后,我们就是用她在世时准备下的这些芝麻绿豆撒在她的坟头上的。芝麻绿豆撤坟头,以后长出密密麻麻的芝麻和绿豆,寓意子孙像芝麻绿豆一样繁盛。
二伯父对村里的叔侄们说,祖母是村里很少见到的,能这么齐全地为自己置办过世时用品的人。这么细心,这么为子孙着想,真的极为少见。
我们在厅屋儿里一番好找,怎么也找不见银链子。看来,也许真如老人所言,将它变卖了。她的屋里,白瓷的筷抽还斜挂在在墙上,铁的鼎锅还在,她存放布匹棉被的大木柜还在。我知道白瓷的筷抽和铁鼎锅将来会越来越少了,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迁,将来它们也许会贵为古董。我叫两个哥们搬到新房里,好生保存好。我们还在祖母放碗的木抽屉的盖上看到三个火柴盒,我将它们一一打开,看到的是一截截被祖母掐成火柴一样长短的稻草,三盒都放得满满的。我们本地的风俗,稻草是在棺木下葬前必烧在墓穴(金井)里的东西,谓之为烧金条,烧给墓主人的,也谓之暖穴。此番看到这三盒装满稻草的火柴盒,我的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难道祖母早已预知自己要去世了么?还是一种巧合?如果都不是,那么,祖母晚年,住得离我们新房较远,她真的是太孤独了,孤寂到玩掐稻草放盒子里这样的幼稚孩童玩的游戏了。我的心,一阵愧疚,一阵心酸。
近些年来,回来看祖母的时间太少了,看她的时候,陪她聊天,听她说话的时间也太少了。有时见她经常说一些从前,说一些重复的话,重复交代着一些她觉得重要,而在我看来又不甚重要的事情时,就觉得祖母真是太唠叨了,听她说话真是浪费时间。现在,祖母走了,人去屋空,睹物思人,心生悲恸,悔之晚矣。我们兄弟三人将祖母的一些旧衣服、旧靴袜,连同这三个装满稻草的火柴盒,悉数在厅屋儿的南面墙根处烧给了祖母。
祖母过世后好多年,我都没有梦见过她。前年,我因事没法回老家给祖母扫墓。有一天晚上,忽然地就梦见她穿得衣衫褴褛,她身上的补丁衣服,跟在世时一模一样。醒来后,我就纳闷,祖母托梦给我,是告诉我她的墓地风水不好么?以致于在九泉之下生活十分艰难?我将梦境告诉两个哥哥,问他们是否梦到过祖母。他们说,从来没梦见过。我又问,那祖母的坟墓遭蛇鼠挖过洞,以致墓穴进水么?哥哥们说,扫墓时,这倒没很留意。当年的初冬,我回了趟老家,买了香烛纸钱,给两位祖母和祖父以及父亲上坟。
去年的某一天晚上,我又再次梦见祖母。这回梦的情境是祖母过得很富有了。醒来后,心里一阵暗喜。起床后就给六妹和哥哥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梦到祖母的情景。六妹在QQ里发来笑脸,说祖母是想我了。我去年清明时节,没有回老家给她老人家扫墓呢。
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呢?真的像有些人说的人死如灯灭,一死万事休么?鬼神和灵魂之类的东西我们看不见,很多人就持没有的态度。说如果有鬼神,那你拿出来看看?孔子还不语鬼怪力神呢。作为凡夫的我,不敢确定有,也不敢确定没有。像空气像风,人看不见,难道就说世上没有空气没有风吗?又比如磁铁对铁产生的磁场,人看不见,难道我们就说磁场不存在么?祖母在世时跟我最亲近,她逝世后,七个孙子孙女中,唯独托梦给我啊,这难道不奇怪么?
祖母,您在另一世界若安好,请以祥和梦境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