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逢中秋,夜凉如水,遥望星月,吟诗作赋,历史的长河里,你愿意邂逅谁?我想遇见写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那位。
他是苏轼,字子瞻。贬居黄州时,他带领家人开垦城东一块坡地,耕种帮补生计。他命之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后来家喻户晓。
苏东坡与其父苏洵、弟苏辙称“三苏”,一家子均才华横溢,有“苏门三学士”之誉,名列“唐宋八大家”。
东坡词气势磅礴,豪放洒脱,一改柳永词的靡靡之音。他将诗词并论,不断开创词境,使得词亦能言志,自己也成为宋词豪放派重要的开创人。
可是,豪放词人一旦细腻起来,那婉转凄切更叫人招架不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这是苏东坡在发妻王弗去世十年后作的词。
苏门六学士之一的陈师道评价,“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林语堂先生说,“该词文意凄美,充满荡气回肠的音律,可惜在这里无法原味重现。”无法重现,在于先生用英文书写《苏东坡传》,翻译不出原来的味道。间接说明,我们的古诗词有多美妙,而且,这种美妙,只有以中文为母语并浸淫其中的人才能意会。
确切地说,这是一首悼亡词。在我国文学史上,从《诗经》开始,就已经出现悼亡诗。但悼亡词,苏东坡算得上首创。
讨论这首词,故事要从头说起。
1057年,苏洵带着年轻的苏氏兄弟,从偏远的眉州赴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苏东坡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横空出世,惊艳了殿试主考官欧阳修。
欧阳修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他对苏东坡的文章欣赏至极,误以为是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将卷子由第一名改为第二名。随后,苏东坡被钦点为进士。仁宗欣慰地感叹,“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说的就是苏氏兄弟。
殿试高中,又得欧阳修赏识与力推,苏东坡一时轰动朝野。他每有新作,就会立刻传遍京城。正当他踌躇满志开始仕途之路时,家乡传来不幸消息,苏母去世了。苏氏兄弟随父回乡奔丧。
在进京赶考之前,苏氏兄弟已先后娶亲。苏东坡妻王弗,是一位端庄娴淑的姑娘,侍奉公婆谦谨孝顺,对待丈夫关怀备至。新婚时,东坡读书,王弗终日陪伴在侧。东坡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问及其它书,亦对答如流。两人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情深意笃,恩爱有加。
守孝期间,苏东坡常到妻子娘家走动,与王家堂兄弟姐妹们一起游庙、野餐、喝酒。可以说,被迫蛰居的两年多,加深了苏东坡与王弗的默契。世事难料,在王家众多堂兄弟姐妹中,有一位二十七娘,后来成为苏东坡生命中的一部分。
孝期满,苏东坡举家迁往京城。
1061年,苏东坡到凤翔府任判官。初涉官场,又人生地不熟,苏东坡每每外出办事,王弗都关心地详细询问经过,还经常告诫苏东坡要牢记父亲的教导。
王弗不仅知书达理,而且见识过人。在苏东坡与访客交谈时,她常立于屏风后仔细倾听,事后发表自己的看法,比如,“某人说话模棱两可,故意迎合你的意思,何必与他多言呢?”“某人这么快与人称兄道弟,必定不能长久矣。”结果,无一不言中。让苏东坡又惊又喜,不免对她又爱又敬。
苏东坡个性率直,对人不设防,甚至有点口无遮拦,幸有王弗时时提点,省去很多节外生枝的麻烦。两人互相扶持,同甘共苦,王弗不仅照料苏东坡的生活,更成为他精神上的良伴。
可叹情深不寿,1065年,王弗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七岁,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苏迈。祸不单行,第二年,苏洵也去世了。这时候,苏东坡刚刚在政治上崭露头角。
时隔几年,苏氏兄弟再次长途跋涉,扶柩还乡。“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这是苏父生前的教诲,侧面表明了苏家上下对王弗的认可与嘉许。遵父命,王弗葬在苏洵夫妇墓之西北八步。苏东坡在山坡上栽下三万棵松树,猜想,这个三万很可能是虚指。
1068年,孝期满,苏东坡续娶王弗堂妹王闰之,也就是二十七娘。
次年,苏氏兄弟返回京城,因为王安石推行新法,很快卷入政治风暴中。苏东坡多次向神宗进言,极力抨击新法的弊端,引起王安石的不满,遭到弹劾。新法反对派欧阳修、司马光等人被迫离京。风雨飘摇之际,苏东坡自请出京任职。
1074年,杭州通判任满,苏东坡调往密州任太守,正值大旱,蝗灾四起,民不聊生。从“求杞菊食之”“洒泪循城拾弃孩”,就可以得知境况与富庶的杭州有着天壤之别。到任伊始,他便投身灭蝗,与百姓共疾苦,几近身心交瘁。
生活困顿,政治抱负无以施展,这是苏东坡前半生最沮丧的时期,他却写出了最好的作品。
1075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去世十年的妻子王弗。
他说,你走之后,二十七娘对我们的儿子视如己出。十年生死相隔,我没有刻意要去想你,可是,你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犹在眼前,就是不能忘记啊。纵然能相见,你大概也认不出我了。如今的我,灰尘满面,鬓发如霜,也是老了。
夜来梦多,依稀回到故乡,你正在窗前梳妆打扮,还是那样年轻美丽。千言万语道不尽这些年的思念,泪千行怎么也擦不干。我亲手植下的松树早已蔚然成林了吧,先父母的坟边是你的安息处,只有明月夜夜照见我的断肠。
整首词,语句平实朴素,万千深情蕴藉。最怕痛彻心扉,拼却如诉家常。于静夜反复吟唱,仿佛惊涛拍浪,莫不黯然销魂,继而潸然泪下。
其实,在那个文人士大夫的黄金时代,苏东坡满腔宏图大志,意在建功立业,爱情在他的世界里并不是全部。他爱民如子,热心公益,政绩卓著;他充满生活情趣,好交友,好美食,好品茗,好山水;他纵横于儒、释、道之间并融会贯通,诗、词、文、书、画皆登峰造极。历任皇帝私下都崇拜他,皇后也一再保他。神宗的侍臣对人说过,每逢陛下举箸不食时,必然是正在看苏东坡的文章。
怎知宦海沉浮,命运无常,苏东坡不容于新、旧两派,一次次被贬谪,最后被流放至遥远的海南。
所幸,弟弟一直与他政见相同,一同沉浮,甚至一度上书请求以官职为兄赎罪。他们悲伤中互相安慰,灾难中互相帮助,常常梦见彼此,常常写诗互赠。1076年中秋,也是在密州,因为思念七年未能相见的弟弟,苏东坡写出了史上最好的中秋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一生颠沛流离,没有让苏东坡变得尖酸刻薄,反而保有无可救药的率真放达、宠辱不惊的疏朗风骨,至死方休。像他自己说的,“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他,活出了文人的至高境界,是同性也忍不住爱的奇男子,更成为后世女子最想嫁的男神。
一位读诗经抚古琴的女友说,如果遇见苏东坡,不能成为正室,那么,在宋朝,愿意是为他研墨翻书的丫鬟;在清朝,愿意是他的侧福晋;在民国,愿意是他的七姨太;在现代,愿意是他的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