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夕阳,漫天的夕阳。
我站在金光淋漓的乡野里,低着头,机械地蹚着泥巴。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施主”。抬头一看,那是个很瘦的尼姑,穿着一袭白灰色的僧衣,胸前挂着一串好看的佛珠,站在田埂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安详而忧郁。
小尼姑双手合十,平和地问:“施主为何不上来走路?”
我红肿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好痛。那一年,江南涝灾,我家发生了太多事。我干巴巴地回答道:“我没有路。”
尼姑低诵了一声佛号。
我看到她的鞋——那双布鞋已经破烂得不可再缝补了。她一定走在她的路。
“我能跟你走吗。”我说。
尼姑同意了。
小尼姑叫妙空,十四五岁的年纪,单薄的身体支棱着僧袍,似乎一阵风就要把她吹飞了似的。但她笔挺着身子,走路时绝不摇一下。舀水吃斋,席地而睡;解囊助弱,教化乡里。我只是行尸走肉般跟着她。我问她,你要去哪?她说,要去更远的地方,帮更多的人。
一个昏沉的午后,我们走到了更深的山里,这儿的房子真破,小孩一个个瘦得吓人,坐在门口,警惕地打量我们。我低了头赶快走,妙空却放慢脚步,拿出个黄橙橙的窝头,轻弯下腰,递给其中一个孩子。那小孩看了她一眼,猴子似的一把抢过,撒腿就跑。忽然之间,喊叫声此起彼伏地起来了,数不清的小孩从角落跑来,渴望地望着妙空,向她乞讨。
不一会,窝头就分完了,妙空空着手,左支右绌起来。没得到食物的小孩瞬间变了面目,痛苦而愤恨地尖叫,饿疯了似的拉扯她的僧衣、包袱、佛珠,恶毒地怒骂诅咒她。我第一次在妙空脸上看见了惊慌,她有点站不稳。我又急又怕,远远地大声道:“快走吧!救不完的!”然而她还在试图翻出什么食物。一个男人在路边看着,小声叹道:“什么普度众生,小丫头,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了……”我愤怒地瞪他,然而我也只是瞪着,有小孩朝我扑来,我忍不住转身逃走……
那天傍晚,下雨了。我在一个庙里找到了妙空。庙又小又暗,一点烛火在风中摇摆着。佛龛前,蒲团上,有一个人。我小心地走近,蹲了下来。
一瞬间,巨大的惭愧和悲伤顿时裹住了我的心。妙空正闭着眼打坐,似有所觉,她低声说:“你回来了。”
我红着脸,咬牙嗯了一声。
良久的沉默。
好半晌,她开口道:“你说,我的路,真的走对了吗?”妙空颤抖着睁开眼,一滴眼泪从她干枯的眼角流下来,滴在她的僧衣上。“那么多人,那么多疾苦。为什么只有我度别人,这条路上……谁又能度我呢?”
一道惊雷,妙空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紧紧地抱住她,大声喊道:“你走的不是自己的路,而是天下人的路!是对的!是对的!”同时拼命的在心中诘问自己:我的呢?我的自己路在哪儿?
风雨嘈杂。佛像在高台上慈悲地微笑着,静静地望着两个孩子。
第二天,妙空不见了。我急急地坐起来,含着泪水冲出门,回到昨天的村子。还是同样的村民,但每个人都带着笑意看我。我拉住一个人,问他是否见到一个尼姑。那人快乐地说:“一个尼姑早上领着一辆三轮车,给每家都送了两袋大米。阿弥陀佛……昨天真是莽撞了,那是女菩萨。”
我颤抖着双手,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指数了数村里有多少家———总共18户。妙空连十八块钱都没有,她只有老尼传的十八颗佛珠,挂在胸前。
啊,十八颗佛珠卖到珠宝铺里,救了十八户人家。
原来,通向光明的路不是佛祖缔造的,而是凡人用善良与坚强一步步走出来的。
妙空又走在路上了。不需要别人,她已经自己度了自己。她必然是带着有泪痕的微笑,在去往更远的地方。
雾散,太阳冉冉升起来了,照耀着天地。我的路该怎么走呢?我抬头远望。啊,这四面八方的道路,不论通向何处,都盛着明媚的阳光。
只要你有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