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农家孩子的童年是在田野里跟庄稼一块长大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无边的黄土地就是我童年的乐园。田埂上的野花，地头的蛐蛐，甚至一群大蚂蚁，都是我们的伙伴。可在我的记忆里，终日厮守在这块土地上的大伯和他的耕牛，则是那样富有情趣，让我追思不已。
童年的记忆里，大伯的背始终弓着，脸上如同我们老家土地，几道沟沟沟壑壑，但是，大伯始终乐呵呵地，我就没见他发过火。大伯始终不离身边的是一只破旧的斗笠，几身旧蓑衣，再就是一根旱烟袋跟大娘出嫁时给他带来的绣有荷花的旱烟包子。有时就想，大伯一个人带那几身蓑衣做什么，真是想不通，在孩子心里，大人有着许多的谜。每逢到地干活，大伯就套上牛车，拉上耕具，很潇洒地扬扬长鞭，吆喝一身：“出工喽！”牛们就尾随其后，不时“哞哞”几声，很整齐排成很有气势的一支队伍，这一支耕作的队伍，就这样出发了。
小时候，田边地头是我的乐园，大人在田边地头做农活，我就在地头玩耍。天边的飘忽的白云，飞过的雁阵，总是引起我童年的遐想。娘纺车上裁下来的布，要是能跟白云一样，给我做件衣服该多好啊！那雁阵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哪里是它们的家？但是，最惹我关心的就是大伯的耕牛。
我的伯父，是耕地的好把式。耕地时，他把长鞭扬起，伸展着手臂，很潇洒的样子，我想：“坏了，大伯生气了？”没想到，这鞭子在空中摔得“叭叭”作响，这声音响在耕牛的头顶上，却从不轻易落在牛身上。在伯父的心目中，这三头耕牛就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伴”了，这声音是他向“伴们”吹响的号角。“伙计们，使把劲喽！”
当雪白的犁铧划开泥土的香味的时候，大伯总是得意地哼起只有他和“伴们”能听懂的小曲，“伴们”一下子就成了舞者，轻盈四蹄，运犁铧如同走笔，在新鲜的泥土上，播撒着庄稼人的希望。大伯常说：“老祖宗给留下的这几块地，是命根子啊！”大伯一辈子就带着他那几头耕牛，在祖宗开辟的土地摸爬滚打，风里雨里，耕耘播种，春种秋收，可就没见过他老人家得过病。每当耕出新鲜的泥土，大伯总是让我上去打打滚、翻翻筋斗，那个畅快呀。大伯常说：“这土地是祖祖辈辈的命根子，在上面列祖列宗能护佑你。”当时，真的不懂大伯这话的含义；现在，我明白了。
一阵耕作，该休息了。随着大伯一声吆喝：“伙计，住喽住喽！”耕牛很听话地停下来，咀嚼着嘴边的白沫。大伯就抱一抱草料过去，抓起一把最好的干青草，递到头牛的嘴边（我们老家把头牛叫领墒牛），就像喂孩子一样，看着牛们贪婪地吃着，大伯眼里是满足，拍拍牛们的脖颈，“伙计，我也得用点干粮了！”
大伯吃着的时候，还很碎气地不停地问：“伙计，饱了吗？”牛们回以“哞哞”的叫声。大伙都笑了，说我大伯准是上天的神牛下凡呢。
太阳西下的时候，天边彩霞一片，大家脸上都红晕晕的，不知是太阳的抚慰，还是彩霞的映照。大伯就卸下耕具，装上牛车，套上头牛，把我抱上车，其他人和牛们跟在后边。大伯点一袋旱烟，扬一扬鞭子，清清嗓子，唱几句我听不懂的戏词，不时地牛们也“哞哞”几声。当时，我就很纳闷，难道我都听不懂的戏词，牛们能听得懂？
一遇到下雨天，是大伯最着急的时候。正耕着，天下雨了，大伯就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蓑衣赶紧披在牛身上，卸下耕具回家。一路上不住地吆喝那些牛们：“快点！”可是，牛们依旧是自己原来的步伐，很绅士，很潇洒，不慌不忙，只有蹄子踏踩泥水的声音。大伯不时摸摸脸上的雨水，自语道：“这雨下得好啊！”牛们就又“哞哞”几声，大伯笑了！
牛是大伯的伴，也是我们小伙伴的救命恩人。我的伙伴五儿，在河边嬉戏，掉到深水处了。大人费了好大的劲，把他捞上来，大伯见状，没说别的，跑回家，拉出自己的头牛，在牛头系块红布，把五儿放到上面，五儿就趴在牛身上，大伯牵着牛，一边走一边喊，“五儿回来喽！五儿回来喽！”喊着走着，走着喊着。五儿的嘴里就一口口往外倒水，慢慢五儿真的醒了。大伯也趴在牛身上，抱着五儿，哭起来，大家都哭起来了。
于是，这大伯的头牛，成了全村人的功臣。在村子里的戏台上，大伯让头牛站在正当中，摆起供桌，五儿趴在地上三叩九拜，大伯焚香烧纸，这头牛就成了五儿的干爹。每逢过年，五儿都要到牛棚，给头牛叩头，在牛棚里贴上喜庆的对联，给头牛储存上好的青草和豆饼。大伯因自己的头牛而远近闻名。
多少年后，头牛老了，老得不能干活了，大家都想找块地，得给头牛找个归所。没经大伙知道，大伯牵着牛到县上，批了个宰杀条，牵了回来。大伙都不同意，说这老牛是全村人的功臣，即使老了，也得厚葬！大伯哭了，“老牛老牛啊！娃们一脸的青菜色，你就给他们的荤腥吧！”老牛的眼泪也下来了，我第一次看到牲口也会流眼泪，它只是“哞哞”几声！
老牛被邻庄的屠户宰杀了，村上的孩子们都欢笑地吃着肉喝着汤，我和五儿一点也没吃，我们用自己的眼泪祭奠着自己的童年的伙伴和救命恩人……
大伯把牛角镶在自己的正堂屋，把牛骨和牛皮葬在山脚下，我跟五儿在老牛坟前叩首！
没过几年，大伯也走了。我们把他也埋在山脚下，跟老牛在一起……
山脚下，就有两座坟茔：一座是老牛，一座是我大伯。每逢上坟的时候，我们在大伯坟前磕头，在老牛坟前磕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