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凌云山上树木葱郁，古树参天，青石小路直通山上的灵云寺。寺庙青砖黛瓦，碎石铺路，香火不息，在后院有竹林，别致清幽。
大雨落一夜，晨曦时方弱。
山门前有点点雨声。
一个身影正往山门而去，她发髻高束，一袭青衣，执伞拾级而上。她轻扣山门，片刻之后从门里出来一个小和尚。女子与和尚交谈几句之后，便随他进了寺院，来到后院的竹林。
小和尚让她在此地守候，待他与掩掩映在竹林之中的凉亭之中的人附耳之后，方才引她去。
凉亭上，有一人闭目等候。石桌上焚着香，香炉旁正煮着清酒。
那人一身白衣，上有点点青梅。听见身后有声响，睁开双眼，望着竹林淡淡地说道：“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你始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女子将伞置于一旁，径自在他石桌前坐下，她的声音如雨声清脆。
闻言，那人垂了垂眼帘，扯了扯嘴角，随后转身看着站在身后的女子：“你……”
“你这是做什么？”女子看着他手中拿着一串佛珠问道。
“出家。”
女子皱着眉，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过要逍遥一生，笑傲天下？你当真舍得这滚滚红尘？”
“那也要有你在身边。”男子捻佛珠的动作快了些，“你可曾恨过我？”
“恨过。”
男子身形颤了颤，捻佛珠的动作却慢了下来：“这便好。”
恨过，至少会记得。
女子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两人一时无言。亭外雨蓦然大了些，雨雾朦脓，竹林间雾气弥漫，风来时，扬起往事如昨。
1 诺言
顾离初见慕言是在九岁那年，在父亲的寿宴上。慕言一双眼眸如月，有璀璨之光，照进了他的世界。
顾离的父亲与慕言的父亲，相交甚好。慕言的父亲因有事，不得不在顾府停留数日，将她托付给他们照料。
慕言出生在武侠世家，身上有江湖儿女的气息，不似一般娇弱女子。
顾离师承天下第一的剑圣，身上自有一股侠士之气。两人相处甚欢，一起切磋练剑、下棋；一起偷跑出去玩；一起读书……
他们一起赏花作画，互相打闹。
在慕言父亲回来之时，也是两人分别之时。他拉着慕言的手，眼神坚定地说道：将来我要娶阿言妹妹为妻。
慕言只知道顾离对她极好，也便点头说：我以后要嫁给阿离哥哥。
两人拉勾泣别。自别后他时常与慕言书信来往，但在七年前却忽然断了音讯。为找寻慕言下落，十八岁的顾离开始闯荡江湖。
他一边挑战江湖高手，一边打听慕言的下落。待到他扬名江湖时，仍是没有慕言的消息，终于在一年前得知她曾在蜀山出现过。可当他前往蜀山时，她早已离开。他从蜀山弟子口中得知，在三年前的一个雪天，慕言在雪地跪了整整一夜，只求蜀山掌门能见一见她的父亲，不久后，她父亲便去世了，她也离开了蜀山。
顾离在知道慕言经历丧父之痛时，自己却不在她身旁而自责不已。他更加坚定寻找慕言的决心，四处寻觅无果，无意之中来找到了凌云城。
凌云城，重重楼阁，街头巷尾，人声鼎沸。正是初夏，天气不定，方才还晴空万里，倏忽乌云满天。街上行人，也变得稀稀落落。
顾离刚好到达城中，便往一家酒家避雨，他向掌柜要了一壶酒，站在檐下听雨。雨声淅沥，风扬起一丝悲凉，他忆起儿时也曾和慕言一同在檐下躲雨。
阿言，你在哪里？
正想着，有人步履匆匆与他相撞，酒壶手中滑落。
“抱歉，扰了公子的兴致。”女子在酒即将落地时将其接住，递与他。声音如雨声清脆，竟如此熟悉。
“无妨。”顾离接过酒，看着的眼前的女子，眼角眉梢都带着浓浓笑意。
女子见他模样，微微皱眉：“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阿言，是我。”
慕言没有想到会再见到顾离，那一刻所有的防备和疲惫，倾刻崩塌。她紧紧抱着顾离，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顾离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有我在。”
2 今夕
虽然两人十年未见，却并无疏离，有的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顾离见慕言眉宇间只总有一股忧愁和顾虑，便带着慕言在城中四处走走，散心。两人如儿时那般亲密无间，他为她作画，为她绾发髻。
假若可以让时间一直留在这一刻，顾离愿意用一生来交换这段时光。
雨时，听雨下棋；晴时，比剑捉鱼；或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或是泛舟湖上，饮酒煮雨。
两人来到凌云山，山上有清泉，有鸟兽，清幽无比。泉边有一凉亭，慕言已恢复了昔日的神态，清扬婉兮。在秀丽山水中，将往事徐徐吐出。
原来离开蜀山之后，慕言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种种缘故，自己一直被人追杀。她只是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的杀戮，她想要安定的生活，想要隐姓埋名。她与一人约定，要一起携手归隐。
慕言说，在他父亲离去的那一年，她一个人过得十分辛苦，幸得有一个人一直陪在她身边，才没有让她对生活失去希望。
顾离一直以为她说的那个人是自己，可是听到最后却发现，另有其人。他从慕言的眼中看出那人于她不一般，心中不免失落，眼神由最初的惊喜，慢慢得变成了失望，伤心。
“阿言，你可记得我们儿时许下的诺言？”他问。
“阿离哥哥，年幼不知事。那不过是戏言，你何必当真呢？”
“倘若我当真了呢？”
“你……”慕言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对顾离无所顾忌，在他面前做最真实的模样，只因把他当作亲人许久，她才缓缓说道：“顾离，你可以是我的亲人、大哥、朋友，却不会是我的爱人。你明白吗？”
“我……”顾离本想说不明白，可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却说，“明白。”他们之间，终究是错过了太多年月。在慕言最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顾离。说到底，他们之间也只有儿时的情谊。
可是，不甘心呢。
“他是谁？”顾离问。
“颜渊。”
3 原来
当慕言说出他的的名字，顾离怔了怔。
颜渊，江湖上杀人如麻的魔头。
江湖的人没有谁不想杀之而后快，但颜渊武功高深莫测，踪迹诡秘，难以寻觅。在蜀山时，颜渊出现，被众人围剿重伤，掉落山崖。
慕言下山之后，救了受重伤的颜渊。那时她并不知道他是魔头，两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颜渊将自己的身份坦诚相告，慕言虽然震惊，却也坦言，若是他能及时回头，她愿意留在他身边。
江湖上的人很快就知道，一个女人成了颜渊的软肋。
所以，慕言才会被追杀。
慕言在这里等的人，也是颜渊。
当亲眼看见颜渊时，顾离实在不相信这个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男子竟然会是杀人魔头。但，他不得不信。
颜渊一出现，步云城便风云变色，引来无数明枪暗箭。
顾离为了慕言的安危，阻止颜渊再与他在一起。在颠沛数日之后，顾离约颜渊单独相见，要他远离慕言。两人话不投机，三两句后便动起手来。顾离剑术高超，招招狠厉，颜渊只躲不还手，身上仍然被刺中数剑。
就在顾离要刺中颜渊要害时，慕言忽出现，顾离急转剑锋，却仍是伤到了她脖颈。
“你疯了！”顾离大吼。
“你敢再伤他分毫，我便与你恩断义绝。”
“你知不知道，他带给你的只有无休止的追杀。”
“我心甘情愿。”慕言说完，扶着受伤的颜渊一同离开，留下受伤的顾离一个人待在原地。
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顾离忽然扬天长笑。刹那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顾离迷了眼，再睁开眼时，瞳孔如血。
他，入了魔。
他杀了所有追杀慕言的人，囚禁了颜渊，以他的性命逼迫她嫁给他。
成亲的那天，下着大雨，他们的婚礼让整个江湖颤动。慕言避开了他的唇，当她看着浑身是伤的颜渊安全以后，决然地喝下事先备好的毒药。
当慕言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顾离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你宁愿死也不肯爱我。
原来，一直以来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4 人无再少年
煮酒燃烟，慕言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将往事咽下。
“阿言，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半分位置？”
“对不起，一颗心只能属于一个人。”
顾离叹了叹气，苦笑着。明知道会是这样，却还是要自讨苦吃，但他仍是不甘心的问道：“如果有下辈子，你可以爱我吗？”近乎乞求的语气。
“如果有来世，但愿我们不会再遇见罢。”
风急了一些，雨仍淅淅沥沥。
顾离笑着，带着几分苦涩和疼痛：“到最后，你竟然连一丝念想也不肯留给我。阿言，你怎能如此绝情！”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慕言道，“阿离哥哥，世有诸多女子，你何苦执念于我一人？”
“可你只有一个！你说我执着，你又何尝不是。阿言，我的心既然给了你，便不能再给旁人，你如今不愿收下，我也不愿收回。”
“我们已不再年少，回不到过去了。”
5 尾声
顾离送慕言到山门，一人在山门外，一人在山门里。
仅仅一门之隔，却仿佛隔了千重山，万丈海。
在寺门关上的那一刻，也关上了两人之间仅有的牵连。
雨落一地，回荡着一声沉沉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