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子回老家,碰到了多年未见的花姐,个头已经赶不上我了,但还是我记忆中健谈的模样,嘴皮子快且利索,眯缝的小眼睛时刻闪着伶俐。旁边的四岁女娃,不停地扯着她的衣襟喊妈妈,这时候,我竟蓦地有种和她是两辈人的感觉了。
花姐是我的邻居,大我六岁,小的时候,爸妈上班忙,我放学后常饿肚子,就跑去她们家蹭饭吃。这时候,她会问我,今天学了哪些算数题呀,来,我考你一个。
周末的时候,花姐常带着我和她弟弟一起去山上挖野菜,我年纪最小,手脚也笨,她们的大筐都挖满了,我的小筐还有些见底。这时候,花姐就从她的筐里抓出两大把丢进我筐里。我一开心,就开始大声唱歌。
花姐说,你都唱跑调啦,于是,她起头,我们三个人就一边挖野菜一边唱着黄品源的《海浪》,山野之间,声音无比空旷。
“我听见海浪的声音
站在城市的最中央
我想起眼泪的决心
你说愿意的那天起
……”
印象中,妈妈每次来接我回家的时候,花姐都会和妈妈聊一阵子,如今还记得的就是聊关于《红楼梦》中人物的,可能因为我那时根本不懂所以反而记得清楚。讲王熙凤,讲薛宝钗,讲大观园里的一切。在这个小山村,也只有做老师的妈妈可以能够和那时的她去讨论这些,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基本每天都在到处疯跑。
花姐上初三的时候,我已经小学四年级了。我还是经常去花姐家里玩儿,但很少再去挖野菜,改成了去草甸子放鸭子。为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就倚在草垛上,躲在阴凉里,坐着看书。
花姐路过草甸子,问我在看什么书,我说,是我妈出门给我买的《鲁滨逊漂流记》,她的眼睛嗖地一下就亮了。
“我好早就想看这本书,能借我吗?”花姐几乎脱口而出。
我至今最后悔的事情是,我当时竟然犹豫了一下,虽然借给了花姐,但是却强调了下,自己还没看完。
花姐第二天就把书还给了我,我甚为惊讶,我问她怎么看的这么快?而且昨晚村里一直停电。
她眯起小眼睛笑笑说,“书真是非借而不能读呀,我点蜡烛看的,真是太精彩了,你一定要好好看,后面特别有意思。”
想起我看了一周才看了一多半,一瞬间觉得花姐的形象变得好高大。
再后来,花姐没毕业就辍学了,那些吹着山风,漫山遍野瞎跑,一起读书的日子,真是一转眼就不见。
我问花姐,咋不念了?我知道我们这个村是到乡上中学最远的一个,路也是最差的,一下雨,就要步行走两个小时左右,可从没听花姐抱怨过这些,每次放学回来,都是她最兴奋的时候。
花姐最终也没告诉我她为什么就不读书了,只是对我说,“你有条件,得好好儿学习”。
然后,花姐在她16岁的时候,就去城里打工了,自那以后,这么多年过去,我再没见过她。逢年过节,花姐的家里会收到她从城里寄回的东西,价值虽然不高,但大包小包的,也算是一种门面。
之后,我一步步读初中、高中、大学,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大,记忆中已渐渐淡忘了和花姐的那一段童年往事,只是每次回家,陆续会从父母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
当年花姐的爸爸突然离家出走了,说是去别的省打工,但从未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她妈妈身体很差,下面有两个小她几岁的弟弟,花姐必须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书怎么可能接着读?
尚未成年的她去到城里,努力打工赚钱,家里日子刚稍稍缓和一下,二弟又和别人打架,把人家捅伤了,急需一笔钱做赔偿。花姐后来就做了一些不正当的行业,才慢慢把钱攒够。
父母不明说,我也懂得所谓的不正当的行业是什么,当时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然而最难过的应该是花姐吧,那些背后无人支撑的岁月,不被理解的苦楚,大概只能她自己慢慢去消化了。
一声小孩子的喊叫将我拉回现实,好在,眼前站着的她已经顺利成了家,有了娃,这次回家探亲,看起来精神也不错,不堪的日子似乎终于过去了。
“多多,我还记着当年管你借《鲁滨逊漂流记》呢”花姐一边抱起孩子一边笑着对我说。
“对啊,一个晚上点蜡烛看完的哈哈哈,老佩服你了,那花姐你现在还看书吗?”
问完之后,我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说不出来原因,也许是怕十几年的改变,问这样的问题会有些唐突。
“看啊”花姐丝毫没有我预想中的尴尬,她显得有些兴奋,“我家里有一个小书架,现在比小时候好多了,隔三差五就能网上买几本。我最近还想买套高晓松的《鱼羊野史》,网站上推荐的,好像挺有意思的,不过估计也就晚上有时间能看点儿。哎,你觉得高晓松这人怎么样?你比我懂得多,我不咋了解他。”
花姐说完这一连珠炮的话后,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泪目。生活的残酷大概会改变人很多,一些人生轨迹也会随着一些预料不到的事情走向不同的地方,但幸好,我小时候的花姐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