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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老爹坐在墙根下,冬日灿烂温和的阳光暖暖晒在身上,他眯着眼望着远处的田野,辽阔苍茫中显出一片一片隐约的浅绿,那是刚出土的麦苗。万老爹心中漾起几丝神往几缕怅然,在那田间地头、沟沟坎坎无不留下他劳碌的足迹,他在它上面挥过锄头,舞过镰刀,挑过稻把子、推过独轮车……那时他年轻,浑身有劲,好像总也使不完,如今他老了,连多望它一眼都感到累。远处的大地如一匹绸缎飘浮抖动起来,变得辽远而虚幻,看过去似隔着一层火焰。万老爹闭上双目,深深叹息了一声,思绪飘回到他年轻时的一段时光里。
收割完二季晚稻已是深秋,农事上已到种麦子的时节,要趁好天气赶紧把麦籽播种下地,一旦遇到连阴雨耽误麦种下地,就会影响到明年的收成。种麦之前先将稻茬地犁耕一遍,犁垡晒上几天,等墒土了翻耕一次,然后再耙耕撒种。如果要施一些草木灰作底粪,须在开犁之前撒在稻茬地表层。他家门前正有一堆草木灰混合着塘泥的粪土,他准备趁着月色用独轮车推送到地里。知道丈夫晚上要推粪,晚饭媳妇煮了一锅他喜欢吃的糯米饭。只有能吃不能干的,没有能干不能吃的,他力气惊人食量也惊人,他能把四五百斤重的石磙子抱起来顺着稻场走一圈;一顿能吃掉一簸箕糯米饭做的糍粑,他有个外号叫“三八两”——就是在酒席宴上能喝八两酒吃八两肉和八两米饭,当然他在一般的红白酒席宴上很少过瘾地这么吃过,他不忍心这么吃,自己多吃别人就得少吃,那些少吃的人都是些老人和小孩,另外他也不敢这么吃,他怕别人的白眼。后来在他四十二岁的头上成了村里抬埋死人的搭重的人,在招待搭重人的席桌上他才毫无顾忌地随性吃喝,“三八两”的绰号就是那时被人起了出来并叫响。搭重人就是出殡时抬灵柩的人,抬灵柩的人是八个,一般都是过了四十岁的中年人,因为抬埋死人是人们很忌讳的事,年轻人不愿干,开席时有一张比别的桌上多一道红烧鸡的席桌专属这八人,其他任何人不能坐在这张桌上。今晚媳妇还炒了芝麻,准备给他做糍粑,这二年在吃饭上可以任性,隔在两年前可不敢这么奢侈。媳妇抓了两把炒芝麻放进蒜臼窑里,又拈了一撮炒过的盐放进去,再用木杵捣成齑粉,芝麻盐的香味充盈满屋。媳妇把芝麻盐倒在簸箕里,把锅里的糯米饭一碗一碗盛在簸箕里,让每一碗饭均匀地粘裹上一层芝麻盐,一碗表面裹了芝麻盐的糯米饭就成了一团糍粑。他家的簸箕能摆放九个糍粑。媳妇说:“孩子们和我吃甜芝麻糍粑,这一簸箕都是你的。”如果放开肚皮吃,他完全可以不歇气把这一簸箕糍粑装进肚子里,他曾不止一次吃掉过一簸箕糍粑,可今晚不行,他要干力气活,吃得太饱就没有力气干活了,他吃掉五个,留着四个,等干一阵活饿了再吃。为了不开门惊扰媳妇和孩子们睡觉,他把四个糍粑用蒸笼布包好带到外面挂在树枝上。和糍粑一起被带到外面的还有一瓶开水和一个水瓢。媳妇拿着一条麻花辫漫丕绳要帮他拉车,被他绝决地一摆手拒绝了,“睡你的觉去!”
虽然已是深秋,他还是盛夏时节的衣着:下身是一条黑色肥大的半节裤,上身没穿褂子,肩上披着一条能盖住两个肩膀和整个后背、既能遮阳又可擦汗的粗布汗巾,头顶着一顶历经风雨而变黑的破草帽。白天是这身穿戴,晚上还是这身穿戴。临出门前媳妇拿了一件长袖褂子让他穿上,他说:“不冷,待会儿干活还会热!” 他装满一车粪土,把车绊挎在肩颈上,两手握住车把,挺直腰杆,抬腿跨过担放车把的长凳,车轮随着他抬腿迈步向前滚动,他摆臀扭腰保持独轮车的平衡。独轮车吱吱呀呀哼唱起来,在田间和粪堆之前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后,坚硬的路面被碾压出一层细细的灰尘,这时他的额头、后背和前胸果然有了细密的汗珠。随着粪堆不断地缩小,树上挂的糍粑一个一个地在减少,保温瓶里的水也告罄了。粪堆最后终于被夷为平地,门前的场地变得空敞豁亮起来,月色很皎洁,地上微小的土坷垃和草棒鲜明可见,甚至纤尘毕现。他把从粪土中挖出来的用锹挑落在一旁的不知哪个年代遗失的勺子、相章、发簪等物件归拢到窗台上,把一些玻璃渣子、碎瓷片埋在树根下。在做这些事时他的心里涌起莫名的感慨。
他推起最后一车粪。返回时路过那口清水塘,他放下车把一头扎进水里,月色下的水面泛起一团水花,水花消失后他的头才在另一个地方冒了出来。他要洗一个澡。水很凉,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这一点寒凉算什么,他曾在三九寒天的冰窟窿里待过煮熟一锅米饭的时间。三年前,他和李三打赌,李三的赌注是一升米和半斤咸肉。三年前村人的光景还很艰难,基本上吃不饱饭 ,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一升米和半斤咸肉的赌注可不算小;他以自己的身体受虐为赌注,他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池塘的冰窟里忍受着切肤刺骨的寒冷。他在冰窟窿里若能坚持煮熟一升米饭馏熟半斤咸肉的时间,算他赢。由充当裁判的王五在池岸上支起来的土灶上煮那作为赌注的一升米,同时馏着那作为赌注的半斤咸肉。结果是他赢了。他从冰窟窿眼里跳出来,穿好衣服,风卷残云吃掉了一升米饭,半斤咸肉他没有舍得吃,放在锅巴上捧回家来了。他在水里搓洗身上的汗渍泥灰,又草草搓洗几把裤子和汗巾,这才上岸,把汗巾围裹在腰间,像是穿了一条裙子,半节裤子和裤衩子搭在肩上,推着空车回到家里,解下汗巾,把它和湿裤子们搭在屋外的晾衣绳上,打算明天叫媳妇放上洗衣粉再搓洗一遍。
他光溜着身子,像条鱼,一跃上了床,推醒了熟睡的媳妇,把没使完的力气粗暴野蛮地使在了媳妇身上。
几声短促的炮仗声在村东头响起,打断了万老爹回忆的思绪,他心中一凛,睁开眼,回到了眼前的现实里。炮声这么短促,分明是咽气炮,这又是谁走了?唉——这是今年第三个走的人。河湾村里的人都说河湾村是一个扁担地,在一年里要么不死人,死就死一对或两对,不会是单数,今年已经死了三个,必定还要死一个,不知道下一个是谁?人世无常,也可能是自己吧,想到此万老爹打了一个寒噤。以前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死,对死毫无畏惧,死好像是别人的事,他永远是一个搭重人,每当村里死了人他都异常冷静、无动于衷、心无波澜地做着搭重人要做的事,只是偶尔对不懂丧礼的当事人指点一两句。他从四十岁上第一次抬埋死人至七十二岁抬最后一次,中间历经三十三年,三十三年间抬了多少死人他必须细细想想算算才能知道,他抬的第一个死者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那是喜丧,她的儿孙后代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悲伤的情绪,丧事办得隆重盛大,来参加葬礼的人络绎不绝。农村里有一个普遍现象,就是一个女人嫁了人,婆家若有什么红白喜事,她会巴望娘家有更多的人到场(随礼),以显示娘家人手众,在婆家不会被轻视而遭欺辱,娘家的亲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配合地尽可能多来人;若娘家有红白喜事,她同样巴望婆家人到场,以示在婆家的地位,如果她在婆家真的有地位有面子,婆家人也自然会到场。老太太的娘家亲人以及沾亲带故人都来了。他们的到场没有别的附带意味,纯粹为了吊孝,真切表达哀思,他们是带着喇叭响手奏着凄凉的哀乐来的。她四个儿媳的娘家人来了,她三个闺女的婆家人来了,再加上七个孙媳的娘家人和八个孙女的婆家人,来参加葬礼的人挤满了半个村子。儿孙辈的孝服是白色的,重孙辈的孝服是红色的,全村挂孝,满目缟素间纷呈着赤红。当时他感叹过生命的繁衍生息原来是这样的生生不息。自那以后他就不惊不伤沉静地抬埋村里的死人。直到后来抬埋两个年轻的死者,他无动于衷的心肠才被触碰。两人是在同一年死去的,一个是漂亮聪颖懂事的女孩,死的时候她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容貌,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来得及芬芳就突然凋落了。她从得病住院到死去连二十天的时间都没有。她在医院哭着喊着要回家,医生已经下了医治不好的诊断,她的父母含泪无奈地带她回来了。回到家里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每天下午她都要侧脸看一会儿着窗外,看树叶在风里摇摆,看夕阳在西天沉落,她在心里默默地算着自己的日子。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深秋下午她走了,于往日这个时候她是看着窗外的柳叶在夕阳里飘落。她咽气的那一刻呼啸的寒风突然间就停了,本来是阴沉沉的天,西边突然出现一抹艳红的夕阳。这怪异的天象令悲伤的亲人更加悲伤。她的丧事冷清凄悲异常地短暂。她的父母在她走后一年一下老了十岁,直到第二年他们才完全从悲伤中走出来,恢复了原有的精神状态。另一个撼动他心灵的死者是一个高大英俊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壮实得铁榔头都夯不死的人竟在一次高烧中丧了命,原来他得的是败血症。对象刚找好,两人还没来得及牵手,老天爷就残忍地拆散了他们的姻缘,让两人阴阳两隔。他的丧事和女孩的丧事一样短暂、冷清、凄悲。这两个年轻生命的凋逝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长久的震惊,他深感世事无常,命运难料。他叹息良多,唏嘘不已,为生命的脆弱短暂感到恐慌忧惧。
七年前,老伴的离开,又给了他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差点跟她去了。老伴是中风走的,走得很突然。他是村里的搭重人,按情理俗例他不应该抬老伴的灵柩,可是当时找不到别人,于是他就破俗成了老伴的搭重人。抬棺的人是八个,棺材从灵堂往外抬时,由于门窄容不得八个人通过,只得先由两人搭独杠将灵柩抬出门,然后再由八个人一齐抬到墓地里。棺材里装的不只是一具死尸,还有土和土坯,土是垫在死尸下面的,土坯是夹在死尸的两侧,死尸的头枕着一块土坯,头顶、脚底都夹着土坯,如此一来一口棺椁重达千斤以上,虽然从灵堂到屋外只有几步路,但很少有人抬得动,也很少有人敢抬愿抬。村里每逢丧事都由他和陈大孬搭独杠,他在前陈大孬在后,棺材是一头大一头小,大头朝前小头朝后,大头放的土和土坯多一些,因此也就更重一些。陈大孬将两根犁地套犁的筋索绕到棺材上,然后绾个结,他抱着一根木头穿投过两根筋索系的绳套中。陈大孬说:“老万,你抬后头。”这次他没有犯倔,默然服从地走到了棺后。陈大孬并不孬而且十分聪明,这个外号是村人反着叫的。他这么提意是考虑到老万体力不济。他知道情绪总会影响到体力,两天来老万一直沉浸在伤悲中,他的体力肯定受到了不少损伤。
木杠上肩,随着前头陈大孬喊一二三他咬着牙直起腰,棺材离开了担放它的长条板凳,旁边人 迅疾从棺下抽走两条长条板凳,他双腿打颤向前走了两步,忽觉老伴的棺材重如山岳,他又艰难地向前走了两步到了门边,前头的老陈已经出了门,他只觉心口一阵闷顿,嗓子眼涌动一股腥甜之气,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射出来。身子摇晃了两下,他忙扶住门框稳住了身形,没有让老伴的棺材落地。人们发出一阵惊呼,有人急忙过去搀扶他,可还没到近前他已出了门。棺材停落在敞院里。他喷吐出来的鲜血全都洒在棺盖上,一滴也没有溅到别处。鲜血的殷红与棺材上油漆的殷红浑然一体,看不出丝毫的痕迹。知情人纷纷劝他退下休息,他固执坚决地摆了摆手,没事人一样和其他七人抬着老伴的灵柩到了墓地。
办完丧事儿子带他到医院查了查,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是用力过猛导致肺部的毛细血管破裂出血。开了药让他回家静心休养。儿子怕他回到家睹物思人,要送他到妹妹家,他不从。回到家里他并没有觉得怎么悲伤,只觉得屋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以前老伴回娘家自己就有这种感觉。可是越到后来这种感觉越强烈,以至寝食尽废。他常常默默地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黯然神伤,望着门槛想着老伴是坐着一顶花娇被抬进这个家的,是躺在一口棺材里被抬出这个家的,一进一出是天壤之别的一喜一悲,进来是后半生的开始,是走向为人妻为人母的快乐美好,出去是一生的结束,是走进永恒的黑暗。冥冥之中他觉得老伴在召唤他,出棺那天他感到老伴的棺材重如一座山,那是老伴的阴魂在显灵,在召唤他一同共赴阴曹地府,只是他的命太硬,老伴没能把他招唤过去,他只付于她一口心血。可是老伴在地下并不甘心,只要他眼皮一合上她就悄然走进他的梦里。他的儿女们见他日渐消瘦,不容他分说,硬将他带进医院里。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出院又到两个女儿家各住了两个月。历经半年时间他才从悲伤中走出来,老伴不再频繁到他的梦里来了。
老伴走后一年内村里没有丧事,一年后村里才死了人,他怕负责安排搭重事宜的陈大孬不找他,便扛起扁担主动来找陈大孬。陈大孬正在考虑找谁替补他,见他来了,喜忧参半,“老伙计,你还行吗?”“行!搭独杠都没问题。”陈大孬笑着一摆手,“搭独杠你我都不行咯,可不敢程能!”这时王老歪扛着扁担走进院里,见他也在院里,便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万老哥也来了,我们什么时候抬你呀?”他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可这个玩笑着实让他恼,你王老歪嘚瑟个啥?你不就比我小六七岁吗?你看上去还没我年轻嘞,你没听说过“黄泥岗上勿老少吗。说不定你比我死得早。他想把心中的不悦痛快地发作出来,可是憨厚的秉性最终把心中的火压了下去,以同样开玩笑的话温和以怼,“抬我,你老小子怕是捞不着!”
他底气十足地和王老歪斗嘴 ,却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充当搭重人的身份。起灵时两人搭独杠的事他自然没干,就是八人搭重的事他也是力不可支,扁担一上肩他就感到气喘不匀,胸口闷得似压着一盘磨,脚步虚飘有些跟不上趟。他是硬撑着捱到了墓地。在中午的席宴上他向陈大孬提出退出搭重者的组合。从那以后村里死人出殡搭重人里没有了他壮实的身影。
晚上他又梦到了老伴。
唉,老伴如果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呀。
今年第一个走的是退休的村支书。老书记一辈子没有干过力气活,风光了一辈子,颐指气使了一辈子。老书记年轻那会带着民兵捆过他。他一直耿耿于怀记恨在心。他比老书记大五岁,如今老书记走了,自己还活着,这一点使他感到欣慰,心中残存的一点恨意完全消散了。老书记年轻时有多么让人羡慕,老来就多么让人同情。年轻时他颐指气使别人,老了他却被自己的儿媳们呼来喝去;年轻时体面尊贵,老来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年轻时他很少在家里吃饭,几乎每天都有饭局,不是吃公家的就是吃私人的,自从老伴走后,不会做饭的老书记晚年却要自己做饭,在没有学会做饭之前,他经常吃生饭。不仅没有人给他做饭也没有人给他洗衣服,他到池塘里洗衣服,害怕上不来,就用一条绳子一头拴在岸边的一棵树上,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拽着绳子一步步走下水里,洗好了再拽着绳子一步步走上岸来。年轻时他常拿着一根绳子带着几个民兵去捆人,那时他盛气凌人,没想到如今他常拿一根绳子捆自己。年轻时因经常参加饭局而饮酒过度和抽烟过多种下了隐患,老来体现了出来,他得了严重的气管炎和高血压,遇到了天阴他就喘不过来气,走一步哼一步,他经常头晕眼花。他年轻时所享受的福气和荣耀都以相应的苦难和屈辱还了回来。尽管老支书晚景凄凉,可他的丧事办得如同他当书记时一样风光体面,礼仪人情面面俱到,让人无可挑剔。
今年第二个走的是村里的五保户,年龄不大,六十出头,比自己小了一群,他能吃苦,很勤劳,省吃俭用攒钱就是想娶个媳妇,哪怕过一天有媳妇的日子死了也心甘,可是到死也没能如愿,倒是给侄儿们留下一千元的存款。他一辈子舍不得吃喝舍不得穿用,活得窝窝囊囊,活得让人鄙视,让人看不起,——活得一无是处。他死时大睁着双眼,他的一个侄儿抹了几次也未能合上他的双眼。他的丧事是他几个侄儿操办的,来送葬的只有本家张姓族内寥若晨星几个人,让人叹息没有儿孙后代的人和儿孙满堂的人果然不同。
第三个走的就在刚才,他还不知道是谁。这时他的孙女从外面回来,他问孙女,刚才放炮仗是谁死了。孙女今年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找到婆家,让他操碎了心。小的时候他疼爱她,是那种衔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下的疼爱,每当从田里干活回来,无论多么累多么饿他都要抱孙女耍一会。孙女也依恋他,只要他从地里回来,她就从她妈妈的怀抱里探出身子伸出双臂向他求抱。孙女会走路时他每次出门孙女不是抱着他的腿就是拽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走,只好偷偷出门。孙女没有直接回答他,冲他大声地说了一句,“你问是谁死了干嘛?你是不是想去抬他呀?”对孙女有所失敬的话,他丝毫不生气,咧着没牙的嘴笑得没眼。孙女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身上的灰说:“别一天到晚就想着死呀死!要想想自己能活一百岁。”
是呀,孙女说得对。别一天到晚就想着死,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这是自然法则,谁也逃不过去,能活一天是一天,儿孙们虽然谈 不上十分孝顺,但他生病了他们会带他上医院看。天冷了他们会及时给自己的床铺得暖暖和和的,夏天来了他们会及时给自己支起蚊帐。他虽没有什么奢望,没有什么奢求,但他快乐着儿孙们的快乐,高兴着儿孙们的高兴,每天还有一个盼头和期待,那就是中午饭和晚饭的两块红烧肉或一勺肉丸子。比起老书记、张五保他应该十分知足了。
孙女走进屋里去了,最终也没告诉他刚才是谁死了。他闭上眼睛,扬起下颌让阳光更充分地照到自己的脸上。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朦胧。朦胧模糊的意识中他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憋闷,他的嘴像离开了水的鱼的嘴一张一翕,翕张了一阵子便不再翕张。儿子儿媳喊他爸、孙女喊他爷爷急切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灵悠荡,像是隔着几重山,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恍惚了一下,急切的喊爸喊爷声变成悲痛的哭声。他穿着簇新的棉衣棉裤戴着簇新的棉帽,直挺挺躺在堂屋靠左铺着的一摊铺草上,脚颈处捆着麻绳,两臂并拢在身体两侧,手腕和腰捆着麻绳,苍白的脸上蒙盖着一张草纸。原来自己死了 。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媳妇蹲在自己的身边拖腔带韵地哭嚎着,孙女和外孙女们也应该蹲在这里哭,可她们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孙女在他咽气的时候悲痛地哭了两声,算是没有白疼爱她。他被装殓到棺材里。棺材由两条长板凳架在堂屋的当门,棺头点着一盏长明灯、放着一个烧纸的火盆、一碗倒头饭。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满脸悲戚地盘坐在灵柩的两侧守灵。亲戚朋友们得到了噩耗前来吊唁,每来一个吊唁者司仪就高声宣唱: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吊唁者随着司仪喊“起”站起身来。紧接着司仪又高声宣唱:孝子孝孙跪拜叩谢。儿子孙子跪在棺前向屋外的吊唁者磕了三个头。礼毕,前来吊唁的人有的就此走开,如果是至亲就走进灵堂,蹲在棺前神情肃穆凝重地烧两张纸,或立在棺侧默哀一会。
出棺的时候,两个女儿爬在棺盖上歇斯底里哭喊着,拼了命不让灵柩抬出门。几个亲戚连拉带劝把两个女儿拉劝到一边去了。搭独杠的人一个是陈大孬一个是自己,他感到诡异,自己不是死了吗?正躺在棺材里。他感到一阵怔忪惊悚。怔忪惊悚之意一闪而过 ,独杠上肩,他只觉自己的灵柩很轻,像纸扎的灵一样轻飘。灵柩落在院外,大儿子举着烧纸盆狠劲地向地上摔去,就像小时候掼花泥炮。瓦盆落地,碎片四散崩飞。这个习俗叫“摔老盆”,如果烧纸盆着地没有碎,那是很不吉利的。他的二儿子一手抓着一只公鸡一手握着菜刀走到灵柩前,手起刀落,公鸡身首异处,如果公鸡的头没有完全被斩离脖子,也是不吉利的。这只身首异处的公鸡叫“把路鸡”,它的最后归宿被做成了红烧鸡呈现在专属八个搭重人的席桌上。
送殡的队伍似一条长龙,孙子举着招魂幡走在最前面引路,出殡之前孙子被人领着走过到墓地的路。灵柩在中间,大儿子抱着遗像走在灵柩前,灵柩后面是扛着花圈、抬着纸扎的轿车、别墅的队伍。纸扎的轿车和别墅是子女们的体面排场,是他在是在阴间的荣华富贵。队伍绵长逶迤地到了墓地,几把闪亮的铁锹很快挖出一口长方形的深坑,灵柩被缓缓放了下去,然后是填土、垒土,一个圆圆的土坟包形成了。一排排摆插好花圈,又放了一挂炮仗,葬礼算是结束了。他算是入土为安了,可是儿女们孙子们并没有感到“安”,他们满脸悲戚地回到家里,送走客人后他们更加悲戚,从此以后他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爹、他们的爷爷了,他们在暗自流泪,他甚至听到孙女在呼唤,呼唤声很真切,就在他的耳边,孙女不仅呼唤,还摇晃他的身体。他睁开眼,见孙女就站在自己的身边,“爷爷,太阳弱了,回屋吧。”
他在孙女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他说:“爷爷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我死了。”
孙女说:“又说死,奶奶活着对我说过梦里的事和梦外的事是反着的,做梦死了,那就不会死。”
“那都是安慰人的话,人那有不会死的。”
孙女没有再理他,把他扶到屋里的躺椅里坐下就去帮她妈妈做晚饭去了。饭做好了她盛了一碗端过来,见爷爷躺在躺椅上,双目紧闭。她喊了几声,这次她再也没能喊醒爷爷。爷爷死了。
他的丧事和他梦里梦到的一样,不一样的是他被埋掉后,他的儿女和孙女孙子们没有一点悲伤,他们在宴席上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像是庆祝他的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