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这是《史记 淮阴侯列传》里边很有名的一段话。说的很感人、很忠诚:食人之食,衣人之衣,忠人之事,讲的是一个人的“忠”。
“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刘皇叔这句话也很知名,想来刘备是以此为信条并践行的。他的一生不就是靠几个铁哥儿们成就了大业吗?
这两段话都提到了衣服。
民以食为天,没食,挨饿。同样,民也以“衣”为颜,衣陋,贻羞。
忆当年,穿着打扮,莫轻看!
我出生在一个兄弟姊妹较多的家庭。虽然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但我家属于“黑五类分子”,政治上受歧视,经济上相对于红五类,自然就显得更捉襟见肘。
十三岁以前,我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我考上了密县第三初级中学,是县级重点初中,全县共有三所。全家人都很高兴,高兴之余,又犯了愁。开学去的行头怎么办呢?
那是秋季,开学较晚,大概是11月份开学。上衣穿什么我记得不清楚了,依稀记得是大哥的一件旧上衣,虽然大些,可毕竟还有几成新;下衣我记得很清楚,是三姨的衣服,送给妈妈穿的。妈妈就找人改做了一下,给我去新学校穿。衣服颜色是黑的,布料很软、很垂,所谓“见风动”。于是乎我上重点初中的行头置办竣工了。虽然心里边顾忌是由女性衣服改做的,但穿上毕竟体面多了,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我很高兴地,浑身春风地,乘着老父亲赶的毛驴车,“千里江陵一日还”一般,很快到了学校,融入了对我一生影响深远,让我终生怀念的“三初中”烂漫时光。
很快到了毕业季,时光已飞跃到了1982 年,我平生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蓝色的中山装,还有风纪扣,四个兜儿,很神气。我就穿着它照了我平生第一张小照,初中毕业留念照。当然,我没有像鲁迅先生那样,照相后,写下一首不朽的诗《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现在端详初中毕业一寸照片,也想自题几句,博人一粲。
“正装寸发一少年,英气勃发寰宇间。
眉间颇郁忧国志,乳虎啸谷震峰巅。”
想当年气吞百里的小於菟,如今将终老三家村了。
“衣”之于我,少欢喜,而多可恼,多羞惭。
孩提时代,经常随母亲去外婆家走亲戚。母亲爱面子,回娘家,想让孩子穿得体面些,但是家里穷,哪里有钱做新衣服,怎么办?母亲想起来了借衣服。我们村有一个小姑娘叫王芳,与我年龄相仿,妈妈就去他家,借她衣服给我穿上。但是,那次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借衣服时,小伙伴王芳大哭不愿意,她妈妈还打了她。我们拿了衣服逃也似的走出了她家。这样我就穿着我的小伙伴、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的花衣服,到外婆家走亲戚了。至今我的脑海里还可放映出,我扯着母亲的衣襟,穿着邻居小伙伴小姑娘的花衣服,匆匆行走在乡间小道上的身影。那衣服什么样,我还记得很清楚:白底,大红碎花布,还带襟。实际上,内心里,我也不太情愿穿小女孩的衣服,因为那时我已有性别意识,认为自己是男的。
小时候,没新衣服穿,我穿的衣服:总是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了三哥穿,三哥穿了才轮到我穿;或者是从好心的乡邻那里寻来的;或者是亲戚送的旧衣服。那时候还流行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真是极大地发扬了我党我军艰苦朴素的作风。
那时候我穿的衣服就来自这三种渠道。可以想见有多寒碜。我记忆里不是破旧补丁摞补丁,就是宽大如袍不合身。更可气又可笑的是,小时候戴帽子的记忆。
冬天冷,那时流行戴帽子,小孩更要戴。衣服都是东拼西凑的,帽子更不好找,帽子淘汰率低,因为在头顶不容易破损。好不容易从富昌大娘家里翻出来一顶破帽子,是邻居治安哥小时候戴的。这是一顶棉帽子。帽耳,冷了,可以放下来,护着脸和耳朵;热了,可以翻上去。坏就坏在翻上去的时候,一边没了帽带,无法系住。这样,帽耳就耷拉着,呼扇呼扇的,形象很难看。那时候,流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边有一个坏蛋特务叫滦平,就是戴了一顶呼扇呼扇的棉帽子,于是爱恶作剧的人就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滦平”。我一走到他们中间,他们大老远就叫喊“滦平过来了”,一阵开心的狂笑。那年月,没有电视可看轻喜剧,我就成了主角,供父老乡亲开心。后来我读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我想我当年就是故乡王岗村的供大家取笑的小阿Q,当年的故乡农村王岗多像鲁迅笔下的未庄。鲁迅所谓“未庄”,意谓未必有,其实小时候我的故乡王岗村就是。那时候中国广大农村有多少鲁迅笔下的未庄啊!
关于少年穿衣的话题,还有一件事不能不提。
在那苦难的日子里,孩提时代,记事后,不能说没穿过一次新衣服。
有一年,大姨,三姨,来我家,居然给我们带来了新衣服,至少三哥俺俩有新衣服,时间长了,我已记不清都给谁带新衣服了。衣服样式颜色都是当时风行全国的黄军装。也是四个兜儿,崭新崭新的,我简直有点漫卷“新衣”喜欲狂了,赶紧穿上。唐代诗人孟郊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骑马“一日看尽长安花”。我这时候,也是恨不得“一下走遍每一家”,炫耀一番,神气一下。那时候真是趾高气扬,扬眉吐气,“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谁知道美中不足,衣服的四个兜是假的,只有兜盖儿,没有兜衬。我好不沮丧。更觉得自惭形秽的是,不久这个秘密就被大家发现了,于是我又多了一个绰号“假布袋儿”。
假就假吧,我也认了。后来我又发现了不足。就是这件假布袋儿仿军装,小了些,罩着里边的黑粗布棉袄,露着黑边,很不雅观。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出身不好,备受歧视,小时候就很敏感,自尊心很强。所以我很注意细节,那时就知道追求完美,尽量避免人家羞辱。
穿着这件亦喜亦忧的新衣服,我只感觉人家盯着我的假布袋儿,和外露的黑粗布边儿。我多次缠着母亲给我修修。那时我想,假兜吧,不提了,家里根本不可能拿钱买衬布,我也不敢也不会提这“不情”的要求,给我改成真兜儿。于是懂事的我,就对母亲说,把黑边剪去吧,不好看,又不需要再花钱,母亲就是不同意,再哼咛也不行。
唉这件新衣服,也成了我小时候的一大憾事。
那时候,我感激我的三姨大姨给我做了新衣服,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做成假兜儿呢?我更不理解我的母亲,为什么不给我剪去黑边呢?如今,这疑问也将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她们--我的至亲,都走了,离我而去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西楚霸王项羽的一句名言“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我至今也没有富贵,但有时候,我也衣着光鲜的锦衣还乡,但大姨、三姨、母亲的身影已难寻觅。
我只能致奠于她们芳草萋萋的坟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