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楼梯口的老人

1

遇见那位老人是在九月开学的第一天,牧植记得很清楚。

牧植爸爸新租的房子在十七楼,牧植觉得上楼下楼要费些时间,牧植心想才上高一不必那样紧张。但想到新同学新学校,牧植就兴奋起来,大清早六点钟,牧植已站上电梯,眼睛紧盯着电梯上逐个变小的下行数字,期望它快点变为 “1”,这样她就能快点冲到学校,感受新鲜的一切。这样想着,电梯上的数字显示为 “3”的时候,门开了,牧植以为,一定也是个急着赶去上学的孩子吧,可门开了之后,牧植看到一张脸,这是一张年老的妇人的脸,这张脸在略显昏暗的电梯厅里看起来苍老而发白,头发乱蓬蓬,稻草般胡乱地堆放在头颅上,佝偻着身子,颤颤地站在电梯口,头朝前伸着,望向牧植,但没有要进电梯的意思。牧植刚要问她进不进来,那位老人却先开口了:“多俊的女娃哦,和我孙女一样高啦。”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童话里的女巫,在空空的电梯厅回荡,说完又颤颤地退离电梯,让电梯里的牧植汗毛似要站起来。好在此时电梯又缓缓合上,牧植心里开始怨怪那个老太婆,打开电梯又不乘,还有那骇人的声音。

晚上放学,当牧植站上电梯时,她的脑袋又被那个老妇人的声音搅和着,害怕上行数字到“3”的时候不再变化,那声音似乎成为牧植心里发怵的源头。牧植倚着电梯,仰起脸,闭上眼睛祈祷着,电梯门在十七楼缓缓打开,牧植睁开眼,手轻拍胸口冲出电梯,嘴里不住念叨“快跑,快跑”。

2

第二天早上,牧植站上电梯,昨天汗毛欲竖的感觉隐隐还在,不过在十六楼上来一个阿姨,样子像是去晨练,牧植心里稍稍安定下来,毕竟有人陪伴。像昨天一样,到三楼时,电梯门似乎不情愿的缓缓分离,那张熟悉而又让牧植怨怪的脸再次伸进来,可她依旧只是张望,依旧没有进电梯的意思。阿姨说: “老婆婆上不上来?” ,“我不去,我就是想看看人,又看见俊俊的小姑娘喽,念书要吃苦的哦。”熟悉的声音,低沉沙哑,但没了女巫的感觉。没等老婆婆说完,阿姨手重重戳向电梯关闭键,老婆婆的声音有一半被关在电梯外,阿姨不满的抛下一句话: “这叫什么事!人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说完看了看牧植。似乎又觉得不妥。

牧植出了电梯,有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可忽而觉得自己又无以名状,最后牧植干脆摇摇头,想不清楚干脆就不去想,登车飞向学校。

在学校一整天,牧植的脑袋里,充实的课堂内容干掉了一切外来的入侵势力,可当牧植驱车踏上回家的路,三楼电梯口的所有记忆一下子锁定牧植的脑袋最前沿,牧植不由自主地想起老人,想起这两早的所遇,有一个问题迅速占据了牧植的好奇心:为什么老婆婆就想看看人?再遇到老婆婆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想到这里,牧植突然对老婆婆的出现好像期盼起来,那怕就今晚回家的时候。其实牧植也知道,期盼老婆婆的出现,并不是因为对老婆婆有什么好感,而是自己好奇心。

牧植在自家楼下锁车时,有两个女人的对话从楼洞口飘进耳中。

“今天上午在三楼电梯口,你看到老婆婆没?”

“什么老婆婆,哪个老婆婆?没有呀!”

“就是在三楼电梯口,有个老婆婆,按电梯下行键,却并进去,还说什么就想看看人,我们家老赵昨天上电梯时,她还按了上行键,却也不上去。”

“哦,挺怪的呀。”

“可不是嘛,最近才来的新住户,以前可没有这样无聊的老年人呢。”

对话声随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里,牧植站在电梯口,和牧植一起站在电梯口还有一个男子,牧植下意识地朝他望了一眼,男人就下意识地退到与电梯门正对的墙边,并附带解释说自己是等孩子下楼的,孩子刚才一个人上楼拿点东西,牧植心里想,这个人真好,害怕别人怀疑自己是有图谋的人。牧植还没来得及说“哦”或“没事的”,就听见下行的电梯里传来孩子一声喊叫“爸━━爸━━”。男子明显地身子震动了一下,接着高声喊着:“皮皮,怎么了!”然后目光迅速锁定电梯下行数字,只见电梯上显示 “3”,而且“3”持续滚动着,没有过去的意思,看到这里,男子又高声喊安慰着“皮皮,别怕。”话音没落,电梯上的数字已经变为“1”了。

那个叫皮皮的小女孩冲出电梯,扑到男子的怀里,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爸爸,三楼有个老婆婆,站在电梯口,也不进来,不住说我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夸你可爱不好吗?”

“可是她说什么时候去她家玩,还对我招手,那样子想把我从电梯里拉出去。”

“哈哈,不会,可能逗你玩呢。”

说归说,男子还是嘟囔了句,似乎是不满,牧植没听清楚,但牧植不由自主轻声念叨一句:“又是三楼那个老婆婆。”

于是,牧植听到这幢楼越来越多人谈论这个老婆婆:有人说老婆婆可能是老年痴呆了;也有人说老人可能受什么刺激了,越来越多的人表示出对这个老婆婆的不满,大家谈论着如果再遇上老人要不要训导训导她;或者要不要上门去说道说道一下她的家人;或者要不要去请物管会的人找她家人交代一下……

可不满归不满,人们终究没有找物业,更没有找她的家人当面数落什么,因为大家都太忙了,而且这么大岁数的老人了,俗话说老如小老如小,只当她是一个喜欢闹腾小孩,随她去吧,这样想着,人们似乎习惯电梯在三楼停下来,渐渐地谈论的也少了,仿佛老婆婆在电梯口并没有存在过,有时觉得电梯不在三楼停一下就不太习惯了。

但牧植却没有再遇上老婆婆,尽管牧植一直盼望电梯门能在三楼打开,无论是上楼还是下楼,可在九月始终没有,这一点牧植内心隐隐有点遗憾,甚至有点气恼自己:想看见老婆婆,去她家敲门不就行了?有时甚至怀疑老婆婆因为是不是认识自己,存心躲着自己,其实也不叫躲着自己,是不想看见自己,牧植心里纠正着自己的想法,可老婆婆不是说自己很俊和她孙女一样高吗,干嘛不想见呢。牧植怎么想着怎么找不到答案,于是, 九月的最后几天牧植总是高兴不起来,心里像阴沉的鬼天气下了好多天毛毛雨,就要长霉了。

3

十月,牧植迎来高中第一个国庆假期。人们喜欢争着在路上撒钱找罪受,更喜欢登山、涉水撒钱,仿佛不撒钱就不叫诗和远方。牧植的爸爸和妈妈没有带牧植去感受诗和远方。初中时候,每逢这个被全体国人称为黄金周的假期,牧植就要被送到乡下奶奶家,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牧植喜欢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喜欢什么时候写作业就什么时候写作业,喜欢去哪儿撒野就去哪儿撒野,反正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放假前一天,牧植就列好无数个假期快乐地安排。

但这次爸爸把奶奶搬来了,热情的管吃管住,牧植心想没见过爸爸平时对奶奶这样热情,原来是为了让奶奶能照看自己,妈妈备好了整个假期的生活用品,爸爸还一再交代牧植和奶奶没事不要下楼,说现在一些骗子专门忽悠老人小孩,实在要出去溜达,两人要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牧植对爸爸妈妈的做法很是不屑,甚至不平起来:凭什么你们到处飞,我们却要被你宅在家里?可牧植对这些不平只会在心里使劲地咬牙切齿,牧植一向觉得这些事情和爸爸妈妈较真毫无意义,到时候想出去就出去,他们也看不到,只要不被骗子忽悠了就行,只要他们回家看到自己和奶奶完好如初就不会太生气,至多骂几句。这些是牧植多次和爸爸妈妈斗争的经验,牧植对此颇为自信。

可牧植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儿了,牧植自己也说不清楚。

放假第三天上午快到9点的时候,奶奶问牧植要不要出去转转,其实是奶奶自己想出去,因为头天下午奶奶还说,不能憋在屋里了,再憋盐都能憋馊了。牧植故作害怕地说可别告诉爸爸妈妈,奶奶的眼睛鬼魅地眨了两下,连连说不碍事不碍事。

当牧植和奶奶站上电梯时,忽然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准确说是因为看到了电梯的下行数字时心里就安静下来了,牧植发现自己心里的那个盼望还在━━关于三楼的那个老婆婆。原来近些天的不对劲是因为这个,于是牧植有所期待又有些激动起来。

电梯在三楼停下,正如牧植所期盼的那样,那张苍老的脸,那满头乱蓬蓬的白发,似乎精神比先前差了许多,看到电梯里的牧植,像看见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脸上堆满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亲切,眼睛紧紧盯着牧植,不眨一下,害怕眨眼之后牧植就会凭空消失一般,那眼神也是溢满阳光与亲切。转而又看向奶奶。

“哟,老妹妹,上家里来说说话?”

奶奶对牧植说:“阳阳(牧植的小名),老婆婆认得你? ”

“嗯,常在这儿看见老婆婆,但我从未看到她到楼下去。”

“我们去串串门,好不好?”这是牧植老早就想做到的事,牧植连忙答应着。

老婆婆见奶奶和牧植是祖孙俩,还答应去她家串门,明显地激动起来,激动得脸都有点红了,不停地用手指梳理着乱发,整理着衣服,好像是什么大人物来造访,受宠若惊地一时不知所措。站在电梯口直说:“来来来,太好了太好了。”

牧植一直在听奶奶和老婆婆说话。

“你一个人住这儿?”

“可不是?”

“你一个人怎么行?”

“有保姆呢,保姆夜里守着,然后管一天三顿饭,做好就走。”

“没下楼溜溜?”

“儿子不给,怕我回不了家。”

“也不是痴呆,咋回不了家,真是的。”奶奶表现出明显的不平。

“一开始几天我早上起得早,睡得晚,没事干,就守在电梯口,看看电梯里的人,你的孙女是我在这儿看到的第一个人呢!”老婆婆和蔼的看向我。

“哦。”

“后来保姆听到这里人们的议论,告诉我家明昊,明昊打电话说让上午我九点前不要去电梯口,下午六点后就得回家,没事看看电视,睡睡觉休息休息。不要老按电梯。让那个小区的人烦。”

“这么大年纪,谁睡得着呀.”

“我就是想站在那儿看看上来下去的人,一开始我住在乡下,多舒畅啊!”

“可不是吗,我就来这两天,就像坐牢似的。”

“唉!明昊把我搬这儿来,好像把我塞进鸟笼里。”

说到这里,老婆婆的目光黯淡下来,头低了下去。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那怕帮爸爸妈妈……”

这时候,突然老人口袋手机响了,老人慌忙掏出按下接听键。害怕掏迟了电话就会挂掉。一听便知道是他的儿子明昊。

“妈,你在哪儿呢?”

“在家呢,和楼上的老妹、还有她小孙女说说话呢。”

“等会儿保姆去做饭了。”

“儿子,能不能找个人陪我说说话,饭我自己能糊弄着吃。”

“我不是陪你说了吗,妈,记得吃好好的,夜里注意别受凉,没事我挂了啊。”

“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消失了,老婆婆直愣愣望着手中的老人机,老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你儿子在哪儿呢?”牧植的奶奶沉重地问了句。

“他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老婆婆指着老人机喃喃地说,面上显出悲凉的神情。

老婆婆此时呆愣愣的样子让牧植刻骨铭心,牧植心里像塞满棉花团,呼吸起来很难受,似乎快窒息了,她冲出屋子,站在电梯厅的窗口,大口大口地呼吸。

牧植忽然想起一句话:你住在我心里,我却躺在你的通讯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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