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7)
导演/编剧:伊桑·科恩 Ethan Coen、乔尔·科恩 Joel Coen
主演:伍迪·哈里森 Woody Harrelson、汤米·李·琼斯 Tommy Lee Jones、乔什·布洛林 Josh Brolin等
若是看过科恩兄弟所有电影,特别是那几部登峰造极,国际电影节也给了最高荣誉的,会发现《老无所依》从里到外都不新鲜。
镜头用法,头一个西部镜头的缓慢空旷,和《冰雪暴》里大雪接天连地的空旷情绪一个步调。电影里人人觉得自己可以控制事情的发展,而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总归失控的情节,从第一部《血迷宫》里就开始了。人物说话腔调的拿捏,言语的文体,《老无所依》和任何一部科恩电影一样,既不在生活中,也没有哪个小说家会在书面上这样用,只有在科恩兄弟的电影里,让形状古怪的演员表演出来,才最好。摄影的节奏喜欢慢腾腾,除了闹哄哄的《抚养亚利桑那》、《逃狱三王》、《赫德萨克的代理人》,基本没有例外的,就算这三部闹哄哄,也不乏闹中取静的场景,近来大卫·芬奇《十二宫》,保罗·托马斯·安德森《血色将至》,都是这副慢腾腾的样子,慢不是为了煽情,是为了延长无所依的苍凉茫然。这种慢腾腾,也许可以算好莱坞的一条支流,背好莱坞大潮而行走的。至于流血流得不如美式恐怖片那样稀里哗啦,看起来却比美式恐怖片更恐怖,也是师从山姆·雷米电影,并升华了其中血腥镜头的结果。
这部电影技术派的分析,不说了。原先我在杂志写的那一篇科恩兄弟,文字庸碌,但兄弟俩拍电影的技巧,总算绞尽脑汁分析的差不多,这部电影里,还是那些技巧,没有看到新的。其实,科恩兄弟的长篇处女作《血迷宫》,技术上已经极成熟,之后的作品,少有跳脱这一部的。那时看上去是新鲜生猛,是炉火清纯,现在看过来是稳恒从容,是炉火纯青。
《老无所依》头一遍看完,什么叫“老无所依”,什么叫“No Country for Old Men ”,不太清晰,只是电影里那种人物在事件的发展中无力操控的痛楚,在《血迷宫》,《巴顿·芬克》,《冰血暴》,《缺席的人》,甚至娱乐精神十足的《老妇杀手组》里都曾相识。第二遍看过,老无所依的意义清晰了,看着汤米·李·琼斯影片最后对老婆说自己见到父亲的梦,最后一句是:“然后我就醒了”。我明白:人人会老去,时间流逝这件事情上,人人是无力的,所以,老无所依也是“人人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也是“No Country for Every Men” 。
科恩兄弟喜欢默默地幽默,许多幽默感通常要从台词里回味再三才能尝到。这部电影少许多幽默感,然而许多台词依旧可笑,还有些似乎叨叨得没有任何意义。喋喋不休是科恩兄弟电影人物的特点,《冰血暴》里的史蒂夫·布西密简直唠叨的令人丧气,《缺席的人》里,生活中不说话的主角,却躲在银幕背后从头独白到尾。《老无所依》没有一个话特别多的人物,但对白一直不断,照旧多得让人有点跟不上节奏。电影里这许多话,仿佛是会让人觉得有一半是失去作用的。关于科恩电影里喋喋不休的对白,我想起有人评论鲁宾斯坦弹钢琴:音符有一半是掉在了地上的。掉在地上的音符不是没有了作用,而是让人能从掉下来和没掉下来的音符落差中找到乐曲被诠释的方式,体会钢琴家借此表达的心境。科恩兄弟的对白,好像也有一半是掉到地上的,这促使我重复看他们的电影,要把这些掉到地上的对白捡起来,发现未曾发现的深意。
《老无所依》里有几句话叫我回味,觉得是这电影主题最好的注脚。
电影里伍迪·哈里森饰演的卡森在接了找钱的任务后,对黑帮代理人说了一句貌似神经错乱的话:“我上楼的时候,数了一下,这栋楼少了一层。”楼不是卡森造的,他当然不知道楼应该是多少层。这话没有上下文,没有逻辑,但弦外总是有音的。楼建起来,少了一层,还是一栋楼。楼如果建起来以后,抽掉一层,那楼就要摇摇欲坠了。电影里因为两百万而逃亡、追杀、追捕的几个人,就仿佛在建造一个少关键一层的楼,他们日子稳固不起来。路维林以为自己拿着两百万,就可以靠钱任意而为,但杀手安东的杀牲口的气枪和霰弹枪,让路维林宁可没有遇见这两百万,路维林没有能够用两百万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大厦,反而让自己原先的生活小楼倾塌。警察埃德以为可以靠证据像以前一样破案,结果老迈的自己,碰上安东这个用宰牛气枪杀人的新型杀人狂,自己先为这世界的堕落痛苦起来,他生活少掉的一层,就是他生命中逝去的时光,是他跟不上世界堕落的速度。
另一句有意思的话,是杀人狂安东对路维林的老婆说的,他让女人猜硬币决定她自己能活还是必死,女人很慌乱,说硬币只是硬币,决定事情的还是你。杀手不高兴,说:这个硬币来到这里,和我来到这里的方式,没有区别的。这话太精彩,科恩兄弟电影里“无所依”的主题背后,就是这句话在作崇。这话的意思是,在世界里,在生活中,人和任何一样渺小的东西一样,走向都是偶然的,这偶然有逻辑,一件事情确有另一件事情的引导,但逻辑不掌握在人手里,掌握在上帝那只偶然的手里。所以科恩兄弟的电影里总是一幅事与愿违的面貌,事情总按照希望的反方向行走,而且走得理直气壮,因为总有必然而不期然的巧合要发生。
埃德警长在电影开头的独白里悠悠怀念着以往的日子,怀念自己也是警察的父辈,那些日子是可以不带枪出警的,但那世界如今不在了,埃德在看到路维林死去之后,和另一个老警察聊天,老警察说:“如果二十年前你说今后会有小年轻染了头发,身体上打许多孔,鼻子上穿个骨头,我绝不能相信的。”埃德无奈:“这些是从轻视坏习惯开始的,当人们开始不再喊‘先生’和‘女士’的时候,世界差不多完了。”原先的世界不断崩塌陷落着,而倾塌中的碎片又不断拼贴连粘成新的世界,塌陷连粘中,时间过去了,人老了,不再有力气去适应新世界,于是老而无所依。埃德以为退休了就有个温柔乡、宁静乡、安详乡可以依靠,结果没有,结果只有个梦,而且梦不长,很快醒了。
电影里点题最明显的一句对白,是埃德警长对路维林的老婆说宰牛的故事,有一个人用枪宰牛,结果飞出去的弹片蹦到牛骨头上弹回来,却伤了自己。路维林找到两百万,却因为两百万赔了性命,安东追杀路维林,没曾想路维林会把自己伤得厉害,也没想到解决路维林老婆之后,会在小镇宁静的小路上碰上一起车祸,他是没有闯红灯的,规则并不管用,这是安东自己说的:假如规则带你到这无路的境地,这规则有什么用?科恩兄弟拍过的这许多电影,说来说去,无非是曲折的偷鸡蚀米,最后连偷鸡的念头一起蚀掉,剩下一具尸身,或者像《冰血暴》里,尸身也进了碎木机,肉沫横飞。
故而,生活不可依靠,规则不可依靠,自己也不可依靠,这世界无可依靠的。无所依的主题,像是经过许多年,终于要从里面透到外面来一样。科恩兄弟原来要说、已说,而不明说,兀自在电影技巧、画面文体(也许该称画体、镜体)中游戏着,《老无所依》中,技巧因纯熟而自然成为背景,成为房屋不可见而不可缺的内部支柱,主题不再藏到后面,明说了出来。
换句话说,科恩兄弟原先是先有了无所依的主题,然后借这个主题来玩电影;现在电影玩到顶点,再无可玩的技巧,于是就调动起这些先有的技巧,借技巧来把无所依的主题说得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