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兰花,别名兰草,祖籍高山,世居深谷,她“养在深闺无人知”,只待有心人去发现。
我第一次采兰是十年前的一个晚秋的下午,跟随村里的兰花痴迷者,登上了村尾一座叫“荸荠潭”的高山。钻荆棘攀悬崖,几小时过去了也不曾碰见一丝半星的兰草叶子。
我情绪低落转回身子意欲返回的时候,发现了正下方不远处的灌木丛下有几片修长的翠叶若隐若现。
兰草!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却在半山腰。我眼放精光,拔腿向她冲去,不慎踩在下陡坡满地的黄豆般的碎石子上,双脚在冰地打滑一般摔倒,人骨碌碌往下滚。
翻山越岭奔你来只为怜香惜玉,若让这一百多斤重的身躯碾滚下去,纤纤兰草必定玉碎香消无疑,那我岂不成了辣手催花之徒?情急中,奋力侧身一个翻跃避开了她。
在低矮灌木丛的半遮半掩下,一丛碧绿的植物呈现在眼前,她青丝环垂、风姿绰约,安静地等侯着有缘人的到来——这是我平生入手的第一棵兰草。
自此,我开始关注对兰草家族的基本了解。本土山林多见春兰、惠兰二大普草系列,春兰二三月份开花,香味淡雅,内敛不张扬;惠兰四月盛开五月凋谢,馨香馥郁,壮实而不失优雅。
同年冬天的某一日,我相约了几位兰友开车来到小源菖蒲村的尽头,大家带上工具奔赴菖蒲岭。我们约定用喊话的方式保持彼此间的距离,殊不知,我一心叨念着兰草,忘记了与同伴及时联系,越走越远,待到再呼喊时已无人应答。
深谷处,手机也没了信号,我晃荡着蛇皮袋在茂密的森林里乱闯。几经兜转我从菖蒲岭的东侧窜到了菖蒲岭的西侧山麓,因辨别不了楚河汉界,误入歧路来到了大源镇虹赤村。我双腿已如筛糠般地打颤,连绵青山百里长,我的座驾还在小源山的那一头……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话说家乡的山林,有一种叫木禾树的常绿乔木,它生命力强劲,森林覆盖遮天蔽日,阴谷处的兰草无法得到有效的光合作用。日久天长,本地的兰草资源骤减,上山采兰十回九空。
山不转水转,我们这帮“采花大盗”另辟蹊径,把采挖方向转移到了淳安县境内的苍莽群山。
也是在一个凛冽的冬日,我们凌晨4点钟驱车出发,开过富阳大桥,途经富阳新登镇、桐庐分水镇、淳安文昌镇。继而,车子又绕上了海拔徐徐上升的高山弯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我们一众“采花客”持续行进在蜿蜒的山路上,连绵起伏的群山恰似丛丛碧绿的惠兰,车轮下弯弯的山路就是粗壮错杂的兰根;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尖峰则是耸立在茎杆上的花序。
天还朦胧,我们已抵达高海拔的淳安县北部重镇临岐地界。山麓地带散布着几幢零散的农舍,我们的汽车停泊在一间农舍前。放眼望去,重霜涂白了枯草,树木披上了白纱。
农舍主人听到汽车的轰鸣声,开门出来探究竟。你们是从富阳过来的?乌漆麻黑的远道而来,仅为采集这无人问津的野草?
被当地人视之为卑贱的杂草,我们却把她奉为花草中的贵族,就拿我们村来说吧,家家户户门口养兰草,少则三二盆,多则二三百盆。我特别钟情于淳安境内的惠兰,阔叶环形美到绝致,一杆上的花序最多可达近20朵,竟直是出色绝伦。
我们一再说明是来采兰的,农舍主人仍把我们当是从小行星上落到地球的外星人一般好奇,怔怔地审视了好半天还回不过神来。我却明白了什么叫“墙内开花墙外香”。
野生兰草喜聚集于通风地带,人类同样有着跟风的共性。当地山民得悉兰草可以盆栽装饰家院,可以当赠品送给城里的亲友,还能出售获利,于是乎很快刮起了一股采兰风暴。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满山遍野地滥采滥挖。可谓是“藏在深山无认识,一朝惊艳天下知。”
曾几何时,这阵采兰之风又旋刮到了安徽境内,迅速引起了蝴蝶效应,大别山区一带的山民载着一车又一车的兰草涌向富阳、余杭、萧山一带贩卖出售。
我与几位“护花使者”闻讯后,匆匆前往富阳城区“赶集”。振兴路上的小旅馆爆满了安徽籍的山民,房间内除了一张白色床铺,其余空间都堆山塞海的一片绿色。
楼道上挤满了来来往往观看的人,我们一行无法挤入房间,站在门口由卖主向我们展示兰品。兰丛大小千差万别,有小碗口般大的,也有脸盆那般大的,价格从十几元到几百元不等。大丛惠兰直径达到50厘米的,卖主坐地起价一千元一丛。
他们都以夫妻搭档为主,女的留守旅店,男的挑上担子走街串巷吆喝兜售。一年后,兰草泛滥滞销,他们用手机不时发来促销信息:“好消息,好消息,对老顾主半卖半送,大丛惠兰五十元。”
彼一时此一时,兰草“泛滥成灾”了,曾被美誉为“花中四君子”之一的兰花竟然沦落到如此落魄的境地,不禁让人感慨万千:“屈宋文章草木高,千秋兰谱压风骚。如何烂贱从人卖,十字街头论担挑。”
花开花谢,时间到了2021年9月份,官方重新调整后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正式公布。野生兰科植物首次被列入其中,国家明令禁止采挖移栽与买卖销售。
看架势,这回“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不再是口头唱唱了,而是动了真格。为避免被派出所约请“喝茶”,也为了维护大自然的生态平衡,我悬崖勒马,收山不再铤而走险。
人人爱兰,取之有道。我把当年陆续从山上采挖下来的生草先后驯化成了熟草,老草新草一代又一代地进行分株繁殖,巅峰时期,壮草弱草累计三百多盆。
“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不用兰花开口表白,与之朝夕相处的我已深知她是通灵之物,因为在七年前惠兰花瓣凋零的那个月份,家里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者,我身患重疾与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擦肩而过,劫后余生;二者,我心中那朵最美的“爱兰”花易他手——大女儿出嫁,忧喜交集;三者,紧继上述事件后,二百盆兰草吊诡的“集体自尽”,毫无预兆地根枯叶败。凡此种种,谁又敢说,兰草是没有灵性的呢?
养兰已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情趣,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尊重野生兰草的自然生长规律与习性,心兰相随。
兰花并非人人皆可栽培,她考验人的爱心,更考验人的耐心。她从高山迁移到居家,常闹水土不服,盆土过干她空根,盆土过湿她腐根;肥料喂少了她不开花,肥料喂多了她寻死觅活地既烂根又烂叶。不知多少养兰人重复上演着“一年看花,二年看草,三年看盆”的心酸剧。
前些日子,村里一位养兰同好问我,听说村子将会拆迁,那么多兰草将如何处置?
是啊,这是一个值得令我深思的问题。送人?抛售?还是让兰草重返自然、回归生态家园?
202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