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胶鞋

父亲有一双胶鞋,他很是珍贵。

那是一双军绿色的鞋子,鞋子侧旁的深色胶已经被父亲用胶水沾粘过无数次,硬邦邦的挺出半截“小肚子”,鞋身被一把快脱毛的刷子来来回回啃咬过上千上万次,原本的鲜艳被刺骨的凉水啃咬的尸骨无存,只留下暗沉沉的荫翳。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洋洋洒洒的躺在脚尖的位置。胶鞋不大,刚刚合脚,父亲常常教导我们说要买胶鞋时一定要小自己的脚一号,胶鞋的鞋号一般都偏大,但是父亲的教导显然对我和哥哥并没有派上用处,我们自小就没有穿过胶鞋。

要说这双胶鞋,不能不提一件黄色的外褂子,是标配,来源于他们的一个组织,胶鞋和黄外挂也就成了身份的象征。他们的组织不谈政治,也不谈风花雪月,是一个为了营生自发组成的“抬轿子大军”。

家乡发展旅游业,原本的深山巨谷成了一个景点,山路崎岖难行,从公路到景点上山下坡,将近两个小时,又费时。被奇山异水吸引来的外来客不少,但是都被这异常难行的山路恐吓而归,或者担心浪费浏览其他景点的时间。但对于山里人来说,这点长年累月走的路,比骡子还要走得稳,于是当地的壮年抓住这个机遇,摇身一变成了“轿夫”,用崎岖的山上砍下的几株竹子,请当地的老人编成结实的椅子,再去附近找两根粗壮的木头,用砂纸打磨圆润,牢实的绑在椅子的两旁,再将竹条折弯,编成一个简易的凉棚,搭在椅子上空,去街上买回几方软垫,色彩艳丽的帘子,一个轿子便成型了。父亲便是轿夫之一。

和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父亲只读到初中,爷爷意外触电身亡,奶奶一个人无法支撑整个家庭,为了供养还在上学的小叔,和几个舅姥爷一起去出去务工,最先在山里的乌矿场,帮国家背矿,后来景区发展起来了便开始到景区扛轿子。

最先开始扛轿子的人中,父亲算是一个,最先村里的人特别看不起这一职业,在他们眼中山里人长年累月将自己的力气献给大山,大山也会将粮食作为回报还给山里人。这个过程是神圣的,是公平的。但是将自己的力气献给高高在上城里人,用人力代替畜力,是低贱的,是丢脸的。所以当时诟病的人不少。

但血气方刚的父亲却坚持去了,因为农村里不缺地里劳动的“壮士”,一家的母亲算一个,家里五六岁的两个小孩也算是,一般活到六七十岁的老人也算是。在秋天随处可见,在炎炎夏日,母亲在地里割麦,并将割下的麦打成堆,上到五六岁的孩子的肩上。孩子将麦子背到家里,爷爷用细长的连杖将麦子从麦穗上打落。奶奶站在高地上喊“吃饭哟~”。

农村不缺劳动力,可是缺少能够带回收入的“当家人”。于是父亲不顾别人的眼光去了。

随着游人渐多,轿夫这一职业所获的收入也渐渐多了起来。家里的生活开始好起来,扛轿子的“出头者”们开始娶媳妇的娶媳妇,生娃的生娃,买电视的买电视,下班回家,三五成群的开始凑在一起打麻将,一把打得起三五块钱。于是村里的人也开始眼红心热,便渐渐忘了当日的“豪情壮语”,纷纷投入“扛轿子大军”中。

但是一个小小的天地那里容得下那么多不安分的心,对于夏冬季节山里人来说,时间和力气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一天可以抬上一两趟等于是天上掉下金元宝。

于是明里暗里开始抢生意,竞低价,聪明的城里人也开始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常常不经意流露出想要坐轿子意思,选一个阴凉地,等凑齐一堆轿夫,然后藏起狡黠的眼神,为难的表达自己的拮据,于是轿夫们开始公开竞价,农村人粗脖子粗嗓子惯了,哪个一听都觉得是找茬的,解决的方式往往千篇一律,打架的打架,骂人的骂人,一阵暴戾恣睢、天翻地覆后,一定会有一个最“合适”的价格,将城里人高高抬起。那个轿夫也就洋洋自得起来,回家腰杆也特别挺。

可回到家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村里人哪个不是一片的裙带关系,三家是一伙,五家是一党。刚刚邀约三五好友坐在一起准备“搓一顿”,被抢生意的那个谁的三大爷就开始找上门来。

刚开始只是吼,这个说他抢了我三叔家的儿子的生意,那个说我爷爷和你爷爷的早在十几年前有过节,老子当时就看你不顺眼了。这个说我怕你啊!那个说我也不怕你!然后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绰起东西就砸过去,全场就安静了,这时,为了缓解尴尬,一场大戏又开始上演,抓头发的抓头发,握拳头的握拳头,为了显示男子气概砸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外加壮威的怒喊声。于是警察来了,带走的带走,留下的留下。带走的是仇家,留下的是亲戚和一滩不知道是从谁嘴里吐出的牙齿。

随着这样的闹剧的不断上演,终于不知道哪个被打的开窍的家伙终于熬不住了,就联合做村长的干哥哥召集村民们来开了一个据说是很长的会,并向上级申请资金买了军绿色的胶鞋,一则承认这种靠苦力挣钱的行为,以后谁也不必看不起谁,大家都一样。二则也算是缓和村民的关系,毕竟都生活在同一个村里,大家见面关系也可以从曾祖父那一辈开始论起了,毕竟基本上都是一家亲嘛。

父亲的军绿色的胶鞋也就是当时确定这样一个“扛轿子”组织的象征,在这次会议上也划分了扛轿子的时间,一三五这家,二四六那家,周日可以聚在一起打打牌。

才终于,再见面,看着统一的鞋子,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哈哈,都是一个组织里的,我记得你二婶和我三舅还是表兄妹,大家还是一家亲。后来,村长看见这个情形,也乐了,为了巩固这种关系,连夜加紧订购了一批黄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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