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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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久没做那道菜了,那道蒜蓉粉丝虾。张静没想到那些活蹦乱跳的虾让她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在挑虾线的时候,她被虾枪扎了一下食指。好在力道不大,没有破皮流血,但那股刺痛还是扎醒了她。

如果没有安,她或许会更喜欢那些石头上的传说,而不会将钻研的精神分到厨艺上半分。那些石头不会动,多数也并不锋利,她只需要做好测量,拍好照片,记录好它们的数据,再把自己埋入浩如烟渺的资料里,去寻找跟它们有关的线索,最后,关于它们的身世就会一点一点浮现。做研究和做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是她为了安学会做这道菜之后明白的道理。

张静轻晃了一下脑袋甩掉疼痛,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冲,然后接着挑。从决定离开这里的那天开始,她就不断地提醒自己,想要了无牵挂,就要放手眼前。

那孩子,她看了一眼正在客厅里打电话的陈晨,不,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已经完全可以独挡一面了。部门里就算缺了她这个老家伙,她也能带领大伙把课题完成。现在不论是现场勘验、记录数据,还是查找资料,她都不在话下,她甚至看一眼那些石像的发型和他们身上装饰品的风格就能将它们的年代断个八九不离十,她还在国内外权威的学术期刊都发表过论文,尤其最近发表的那篇《不同的信仰,相同的朝圣者》里的结束语一下就点醒了她:“如果说一千多年前那些供养石窟的普通人能够成为具象出现在壁画上,那么我有理由相信,远在三千公里外的对着布达拉宫三步一磕的朝圣者们一样有可能出现在唐卡上。人类的悲喜,或许早就以某种我们还没有证明的方式相通。”正是这句话让她决定去拉萨。安说过,他想去拉萨。

心中有事,张静甚至没有听到客厅里陈晨已经把刚到的小珍迎进了门,她还扭头朝厨房里喊了一句老师,小珍到了!还带了瓶红酒!

张静后知后觉地回了一句哦好!你们先去洗洗手,还差最后一道菜就好了!她收回心神,把挑好虾线的虾摆到泡好并提前腌制入味的粉丝上,淋上酱油蒜末汁,然后再放到蒸锅里。伴随着“滋滋”的电流打火声,蓝色的火苗开始从圆形的灶眼里窜出来。虾也被摆成一个圆,和圆形的有着复古蓝色的盘子很配。这是个很好的寓意,希望这次旅行,心里所求也能达成圆满。张静心想。

锅里的水开始大响了,这说明水快开了,等着出锅后点缀用的红椒丝和小蒜段也已经切好。陈晨把一个梳着高马尾、戴着眼镜的姑娘领到了厨房,郑重地跟张静介绍道:老师,这就是小珍,我新收的徒弟,今天特地带过来给您看看。接着把人往张静眼前一推,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小姑娘先是叫了一声师祖好!然后一边撸袖子一边问还有什么活儿需要她干,同时眼睛往四下里瞟。张静朝自己的徒弟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意思是这孩子不错!然后说别把我叫这么老,还是叫我老师吧!随后她给她指派了一个摆碗筷的活儿。

三个女人一阵忙活,有人收拾餐桌、摆放碗筷,有人切水果,当张静将最后一道菜——蒜蓉粉丝虾从蒸锅里夹出来的时候,一股夹带着蒜香和虾味的水蒸气瞬间弥漫了半个厨房。虾放一旁,就差最后淋上豉油就可大功告成。张静扫了一眼调料架才想起来,今天在市场买虾的时候分了神,豉油当然也忘了买。这时陈晨在客厅喊了一声老师,开瓶器在哪?

张静一边洒着配菜一边说就在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往最右边找找。

好嘞!陈晨拉开了抽屉,她先是看到了一张飞往拉萨的机票,日期是三天后的。然后是左上角一个银灰色的一指多深的马口铁盒。盒子没有盖,外面也没印着图案,沿口和四角甚至有些锈迹斑斑。里面是一小捆一小捆用细黑皮筋扎好的已经用完了的水笔替芯,目测有数百来根。右上角紧里边整齐地摞着三个大小不一的相框,她知道,那些是安参加工作以后照的,都穿着制服,跟摆在柜上的那张高中时期的完全不同。她没有看,也没有动。她又在里面翻了一下,开瓶器还是没有找到,她只得拿起了机票,果然,开瓶器就横躺在机票下,和几个手握各式武器的乐高士兵小人在一起。

老师,今天怎么想起来做虾了?陈晨有些惊讶。她合上抽屉,拿过红酒,开始用力又缓慢地在木塞上旋转出一个孔。每转一圈,她都在想:那盒笔芯和那些小人不是早就被她封箱了吗?怎么又出现在抽屉里了?还有那些照片……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这道菜和安一样,是老师五年来的禁忌。安出事那天,她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让她到她家里去取电脑和资料并送到机场。她进门的时候,桌子上摆的就是这道蒜蓉粉丝虾。后来她才知道,那天老师连家都没回,直接从机场去了龙门。安不在了,对于老师来说,忙碌是最好的疗伤药。

好久没做了,怕都生疏了!张静的声音从厨房来到餐厅,说话间,虾已上桌,小珍正小心地挪动着其他菜,给虾腾位置。

很久了吗?五年三个月又十二天,的确是很久了,自从接到那个电话以来,张静的大脑好像启动了自我保护模式,关于那天的一切,直到现在都还是模糊的,很多细节无论她怎么使劲想也想不起来,那些本该清晰的回忆跟紧握在手里的细沙一样,越想握紧,漏得越快。于是她退而求其次,不再逼自己去回忆,她开始找她的心理医生开安眠药,她渴求能在梦里见到安——她最宝贝又引以为傲的儿子。很残忍,一次也没有,五年三个月又十二天,她一次也没有梦到安。她梦得最多的是那架A747-400F(波音747系列的货机版本)。每次梦到,她都会坐在驾驶室里,看着那些或圆或方的仪表盘指针乱转地任由它们的主人带着她或穿过厚厚的云海或穿梭于高耸的山巅上天入地,最后,在飞机到达极限高度之后急速坠落。然后,她就会从这急速的坠落中惊醒过来。每一次。她想,这是安不愿见到她。

哦!还差骨碟!瞧我这记性!张静好像没有领会徒弟话里的意思,又转身回了厨房。陈晨朝小珍打了个手势,然后用口型说“一会儿多听,少说”。小珍则比了个“OK”的手势。

骨碟分好,张静招呼着快坐快坐!今天正好小小珍也来,你尝尝我这手艺退步没有?

陈晨把倒好的红酒双手递过去。肯定没退步!祝老师健康长寿!越活越年轻!

谢谢!也祝你们年轻人前程似锦,事业有成!

酒杯落定,陈晨在挣扎了半天后,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老师您是要去拉萨吗?

拉萨,一个很多人都说这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但她还没有去过,她只在文献和照片上知道它。为什么要去拉萨?为是什么是拉萨而不是别的城市?是跟安有关吗?

嗯,安好像说过等他什么时候休假了,一定要去一趟拉萨。张静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正好我也退休了,有的是时间。


2

飞机落地,那个来接机的自称是陈晨同学的男人很轻松地就将张静的行李放到了车的后备箱。接下来由我充当您的导游兼司机。男人有礼貌地说道。从机场到布达拉宫还有一个小时,您要是累了,可以在车上眯一会儿。张静忽地就忘了他刚向她自报的名字,只得回以一个微笑,然后说好。

车门关上,那些从另一个城市带来的所剩不多的气息就这么被关在了车窗外,空气中透着一股新鲜又圣洁的冷。是的,圣洁。张静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这个词,周围人的穿戴?机上的介绍视频?或者是更早之前对这个城市的了解?

如果安——那个早就比妈妈高一头的大男孩还在,像这种体力活,他应该也能轻松地应付。然后说妈,这里的天气比较冷,我帮你拿件外套吧。好的。她一定会说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她踏上飞机廊桥,不,应该说从她坐上开往机场的出租车开始,她就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去想安了!要从哪里开始想呢?他的样貌,他的身形,他身上的制服……对了,他为什么要报考飞行员?他明明一直很听她的话。她问过他,但是他给的答案她记不清了,从知道他修改志愿开始,她就被愤怒之火团团围住,然后他们开始互相用言语攻击对方,毫不相让。

真是惭愧又讽刺,她竟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知道那些佛龛的开凿年代,却不知道安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飞机痴迷,她手绘过那尊卢舍那被毁掉的手,它是那样的阿娜和纤尘不染,但她却不愿去想安穿着制服的样子!

当飞行员有什么好?踏踏实实地做个机械工程师不好吗?

可是这是我的梦想!

可是你有恐高症!!对于一个妈妈而言,孩子的梦想在他的安全面前连狗屁都不是!

我早就不恐高了!!!

张静没有听到这句话,即便是听到了,她应该也不会相信吧。她还记得五岁的安站在公园里那个彩虹色的还不到两米高的滑梯口足足有二十分钟,小手紧紧地攥着,脚却不敢挪动半分。他紧张,她比他还紧张。她鼓励他勇敢一点,只要踏出第一步就好了。他听了,结果他刚伸出头就晕了过去,手心和后背全是汗。从此以后她受不了那些让他害怕和痛苦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因为他的痛苦会衍生她的。所以当安说他想去拉萨的时候,她还对此嗤之以鼻,说就他那小身板,还没到地方呢高反就能要了他的命!那时才二十出头的安,当然不认为那是来自母亲的关心,他只觉得那是带着嘲讽的打压。许多年过去之后,在某个她向陈晨和言悦色说教的瞬间,那个温柔又耐心的她突然凝固了,变成了一枚导弹穿越时空精准地击中了那些年疾言厉色的她,再飞向他。她猜他就是被这些伪装成关心和爱护的武器击落的不是吗?被击中后的他掉到了海里。她的安消失在一片无法锁定的海域。

拉萨居然开始飘雪了。车内的温度比原先要低了些,司机打开了暖风。张静听从了司机的建议,把剩下最后一小时的车程交给梦,所以当暖风吹过她雪白的短发时,梦里的张静也感受到了一缕阳光的温暖。金黄色的阳光里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他温柔地对她说,你来了!那声音,是安的。

那声音轻柔又熟悉,好像那天跟她大吵一架的人只是戴着安的面具。

是的,我来了。来看看你一直想来的地方。她也回以轻柔的声音。这些年来她后悔了,做为母亲,她总是太过严厉了。

那张脸笑了,她明明看不清,但是却很肯定他是笑着的。他笑着转身,然后消失在光里。

安!

清醒的瞬间车也停了下来,张静睁眼的瞬间心内充盈,因为她终于梦到安了,哪怕看不清脸,哪怕他只说了三个字就消失了,但是她坚信那是他对她的回应。这时,指尖和脚趾传来的冷感让神识迅速回笼,张静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雪已经湮没了整个世界。

张老师,我们得等暴风雪过了才能继续上路,现在的能见度太低了,并且一路都有冰雪覆盖……

张静机械地点点头,脸却一直冲着窗外。

是要等待吗?她早就熟悉了等待。在等待最后的真相哪怕时至今日真相依然未明的那些她确切数过的分分秒秒里,她发现暴躁、愤怒、猜测甚至伤心都只会让一秒钟变成两秒钟。何必呢?何苦呢?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明明她已经离圣地那么近、那么近了,上天却还是让她等待?为什么?

或许可以问问那个男人,那个生活在公元482年(北魏孝文帝时期)的男人。她很想当面问问他,你的孩子也病死了,你的妻子病死了,你没有亲友,身患残疾,家徒四壁,你孤身一人活在这冰冷的世上,但你依然辛苦地劳作。可是即使你的汗水、泪水流尽也供养不了一个哪怕再小的石窟里的神佛,那些微薄的收入付不起开凿石像工人的工钱。可是你依然没有放弃,于是你就让画工在石壁上画上你们全家人的画像。你的女儿很可爱,你的夫人也很漂亮。你相信只要把佛画在家人身旁,不需要金装,甚至不需供品,它就能让你的灵魂、你的孩子和妻子的灵魂在来世得到救赎,到达满是鲜花和幸福的彼岸。

可是彼岸在哪里?在佛在之处吗?那佛又在哪里?栖身于千年石窟中的满天神佛早被后世之人铲得面目全非了!如果你知道会是这样,你还会舍身供养吗?

安,你早就不在了,可是我为什么还要来?

同样没有答案。


3

蔽日的风雪将刚过四点的下午变成了末日。有的车主打开了车灯,昏暗的天地里射进数道暖黄的光,它们有的打在雪地上,有的打在前车的车身上。雪地和车身又将这些光线反射到空气中,视线里终于不仅是那些让人感到绝望的昏暗。有人拿着冒着热气的保温杯下了车,这看看那瞧瞧,有的车里开始将音乐的音量放大。

车里,呼出的热气碰上冰冷的车窗,不一会儿便在四角凝成了窗花。张静看着那些大片大片的雪花刚落到前车窗就被规律的雨刮器清扫干净。这时,有一个黑影正贴着他们的右车车身,以一个忽高忽低的姿势在缓慢前进。

是朝圣者!

张静几乎是在肯定答案的同时摇下了车窗,风寻到空隙,将雪吹进来一些,但是刚一落下,便化作乌有。

怎么了?司机有些奇怪张静的举动,因为她刚把车门打开一道缝又迅速关上了,这时第二个、第三个……数个黑影陆续走过他们的窗前。那不是一个朝圣者,而是一队!

即便没有玻璃的阻隔,张静也看不清他们的长相,那些原本就被高原紫外线晒成红色的面庞此时已经覆满了雪花,头发上,肩上都是。他们赤手上的简易护具,膝盖上绑着护膝,还有身前的毛皮衣物早就被雪水浸湿,但他们身形坚挺,没有人颤抖或退缩。他们嘴里念念有词的咒语,还有那些从口鼻中钻出来的白气,伴随着一跪、一磕的身影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那仅有的以人身为形的雪道通常是前一个人刚用手臂划开,待他起身,马上就被后面的人填上……

前赴后继!

那个男人,他也是众多前赴后继者中的一人吧!

最后一个朝圣者终于过去了,张静迅速下了车,她想跟过去,却被司机拦住了,看着他惊恐的表情,张静知道她没办法跟过去。她踮起脚,想用目光追随,却被拥堵的车辆挡住了视线,忽然她爬上了车前盖,尽管有些费力,但她还是爬上去了,接着她又爬上了车顶。风雪开始为她塑形。她的胸膛里有一股力量在生长翻腾,再大的落雪也掩盖不了那一行的痕迹——那些原来暗着的车开始次第亮起车灯,像通往圣殿长阶上摆放的蜡烛,亮彻长路!

整整一面山墙啊,那些渺众生于微的千窟万洞中的神佛是否也曾经如她现在俯视那队人般俯视着那个时代甚至后来很多个时代的朝圣者们,听着他们念祈福的咒语,看着他们匍匐于地。那些她只要一入睡就能听到的铁锤与錾子碰撞之后的铿锵声又入了耳,一下又一下,不急不徐,节奏清晰。然后有一个更坚定的声音在张静耳边响起:那里!去那里!

安!你会在那里吗?那天你夺门而去,后来他们说你的飞机遇到了风暴,燃油耗尽,你消失在一片不知名的海域,我找不到你。安!你在哪里?妈妈找不到你!!

妈妈!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张静环顾四周。是安!

声音从司机的手机里传出来:妈妈,对不起,请原谅我,我永远爱你!


番外

您好,请问是陈女士吗?我是祈愿机场安全部的主任。安出事前曾留下一段录音,但出于保密规定,这段录音最近才解封。可是我一直联系不上赵静女士。当时她来处理安的相关事宜时,紧急联系人那一栏留的是您的电话,所以我想这段录音可以交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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