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10月1日，老刘终于来到了深圳，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深圳北站人潮汹涌，老刘冲着手机嚷了很久，儿子也没明白他在哪。

“爸！爸！你就站着别动，微信里给我录个周围情况的小视频，我找你去。”

儿子的话提醒了老刘，最终父子俩在北广场相遇了。

父子俩五年没见了。六年前，儿子大学毕业后就来了深圳。一年后，老刘的老伴去世了。儿子回家乡和老刘一起料理完丧事，陪着老刘住了三天，就飞回深圳了。

老刘迟迟没走出来，虽然想儿子，但再想想哈尔滨飞深圳的机票的价格，还是算了。

老刘是林场的退休职工，住在破败的林场家属院里，周围都是相处了一辈子的老同事。

老伴走的这五年，老刘每天的生活就是两顿酒。睡到晌午，约上几个老哥们就开整，一直能喝到夜里。

儿子孝顺，月月都给老刘钱，还给老刘买了个智能手机，专门电话委托家里的小姨教会老刘怎么用。老刘用是会用了，但是不是用来和儿子聊天，而是上网去买酒。

老刘经常和老哥们吹嘘：“自从有了这手机，我才知道这世界有这么多好酒。咱们也别天天二锅头老村长啥的，我给你们整点好的尝尝。”

于是乎，老哥们们喝到了各种以前从没喝过的酒。有的酒大家一致叫好，有的大家觉得还不如老村长，于是就埋汰老刘。

老刘一句话怼回去了：“你们懂个啥，人生就在于不断尝试。”

老哥们不懂，老刘可是越懂越多。几大电商平台相互比较，哪时有活动怎么用券他门清。

可以说，老刘每天清醒的时间里，都在研究买什么酒。

在家喝了这么几年，老刘儿子不是不知道。电话里劝，让亲戚劝，老刘置若罔闻。

儿子说得急了，老刘就一句“你啥时候回来我啥时候不喝。”

老刘儿子在深圳一家大型IT企业，工作第二年就被派到南美做技术支持，每年过年的时候，都是南美市场的旺季，他总是不能回家。

老刘不听劝，儿子也渐渐少打电话了。再加之一次回国休假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交往频繁，逐步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老刘儿子的心思就全在女孩身上了。

旅行结婚，委托买房，装修新居，搬家入住。这一系列的事，除了蜜月旅行那一周陪在妻子身边，其他事情都是妻子搞定了。

老刘儿子也只是在结婚后的一年，才在电话里告诉老刘自己结婚了。那天，他在深圳休假。

驻外五年，老刘儿子终于结束海外的工作，回到深圳。回深后，老刘儿子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刘接过来。他怕老头不来，就说妻子怀孕了，岳父岳母在老家有事来不了，家里没人搭把手不行。一连去了几个电话，老刘同意了。但他不肯坐飞机，要搭高铁，就想一路多看看。

于是从林场坐绿皮车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坐高铁到广州，然后又转高铁到深圳。

终于见到儿子，老刘的感觉是儿子胖了也黑了。儿子看老刘，也算健旺。原本担心老头喝了几年喝傻了，现在看来还好。

老刘儿子开车，领着老刘从龙华回宝安。坐在副驾驶的老刘一路对深圳充满好奇，当车连续穿过几个隧道后，老刘问儿子：“深圳这咋也这么多山呢，这山上都种的啥树？”

“爹，深圳本身就是一个山地丘陵为主的城市，这山上种的都是荔枝树。”

“哦，荔枝树，这也不成材啊，矮不拉几的。”

“爹，你知道深圳荔枝多少钱一斤吗？别老想着你林场里那些树了，树和树体现价值的地方不一样。”

两人唠着嗑，不多久就到了老刘儿子在深圳宝安的家。车停地库，儿子领着老刘上了电梯。儿子按下数字29时，老刘诧异，这楼可真高。

到了家里，老刘站在阳台上远眺。远处，水光盈盈，输电塔一座接着一座。

“儿子，那边是海吗？”

“是海，珠江入海口。”

这是老刘第二次看到海，上一次还是二十多岁时出差到秦皇岛看到的。

儿子家不大，两房一厅，一间小房里儿子给老刘铺好了被褥。老刘刚把行李放好，儿子就拉着他下楼吃饭。

楼下就是一家购物城，儿子带着老刘喝早茶。看着一笼笼呈上的点心，老刘忍不住撇撇嘴。

“这啥包子，咸里还带着甜，粘里吧唧的。”

“爸，这是叉烧包，粤式点心招牌，吃吧。深圳好吃的多了，就这，你一天吃一家，可以吃一个月不重样。”

老刘这是享着儿子的福了，但他还是想家乡的老哥们，想藏在床底的那一箱箱酒。

下午，儿子没去上班，在家处理点事务。老刘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索性在屋里转来转去。

儿子的家不大，面积六十多平，局促的两房一厅老刘觉得没家里舒坦。

他随口问了一句这房子多少钱，儿子的回答让他瞠目结舌。他算了算，十辈子的工资都买不到这房。转念一琢磨，儿子这几年该多累啊。

老刘暗自叹口气，坐在床头，又想喝两盅了。

晚上，老刘儿子把老头带到一家火爆的川菜馆。这里不提前订根本没位，老刘儿子早早订了座，带老刘来等着妻子下班。

儿媳姗姗来迟，老刘一瞅，模样真俊，一看就是大城市的姑娘。

儿媳很自然地喊了声爸，老刘可犯难了，这见面礼没准备啊。

儿子看出了老刘的为难，说了句：“爸，一家人，别见外，今天我们好好吃一顿。”

老刘眉开眼笑，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夫妻肺片、水煮鱼、回锅肉一个个菜上了桌，老刘的酒虫又在肚里蠕动了。

儿子变戏法似的从电脑包里掏出一个白瓷瓶，重重地按在桌上说：“爸，今高兴，儿子陪你喝一瓶。但咱也说好了，以后一周只能喝一次酒，也只能在家里喝。你答应，我现在就把酒开了。”

“少来从父，嫁而从夫，老来从子，这三从四德我懂。来了就是深圳人，儿子说啥我都成，喝！”

老刘的话把儿子儿媳都逗乐了，酒一开，父子俩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一瓶酒，老刘喝了大半瓶，微醺着和儿子回了家。

躺在床上，想着老伴，想着这些年的日子，伴着泪与笑，入了梦乡。

二

第二天一早，老刘醒来，儿子和儿媳都已经出门上班了。客厅饭桌上放着早餐，碟子下压着字条，写着：爸，我们上班去了，今天你自个出去转转，门的密码是我的生日。

老刘坐下慢慢享用起了早餐，他已经好久没正儿八经地吃过早餐了。老刘一边吃，一边眺望窗外，远处海面上的邮轮如蚱蜢大小，在白云下显得那么安静。

老刘吃完早餐，收拾好，又出到阳台，看了会海，深圳的海真好看啊。

老刘沐浴着深圳秋日的暖阳，俯瞰楼下大片的商业区，对深圳这个城市充满了好奇。

繁密的高楼间，有低矮的民房，老刘也搞不清深圳的城市布局为何这样。他决定出门看看，反正有大把时间。

换好衣服，带上手机，乘电梯下楼。到楼下就是购物城，老刘绕了好一会才从购物城内出到室外。深圳秋日的阳光依旧耀眼，恍惚间老刘迷失了方向。

管他呢，记住小区名，等会凭着一张嘴也能问着路回来。打定主意，老刘就开始了在深圳的第一次漫走。

老刘发现，上班时间深圳大街上人并不多。偶尔一两个闪过，也是西装革履步履匆匆。

老刘走着走着，走进一片低矮的小楼间。他这才发现，深圳的人好像都聚集在了这里。一间间不大不小的超市，摆放着各种新鲜蔬菜。电动车在街巷间穿梭，喇叭滴滴响个不停。川湘人家的店主正在门口清点送来的货。凉茶店的老板刚掀开铁闸门，摆出祖传凉茶的牌子。

老刘被吸引着，沿着街一路走下去。手机响了，来了条信息，儿子告诉他中午自己吃饭，他们晚上才回。

老刘寻思着自己也别回家做了，这里多热闹，随便找家吃了得了。

于是老刘就从街头走到街尾，街尾有一家档口卖猪脚饭。一个个卤好的猪脚金黄透亮，冒着热气。老刘咽了咽口水，决定坐下来一份。

最便宜的15元，老刘来了一份。伙计一会把饭端了上来，满满一大盘。猪脚几大块，米饭量也足。老刘一边吃一边寻摸，这深圳物价也没这么吓人，15能吃饱啊。

吃了一半，老刘看见有人去舀汤，才知道汤是免费的。他也起身，盛了一碗汤。

汤是凉瓜黄豆煲猪骨，老刘吃不太习惯凉瓜，苦不拉几的。

一顿饭吃完，老刘掏出手机微信扫码付款。这次来深圳，他把一大半积蓄都存进了一张卡上，又把这张卡绑定了微信。来深圳不花儿子的钱，是他给自己定的一个原则。

吃饱喝足，老刘又从街尾走回街头。抬头仰望，儿子住的小区高楼就在不远处。他朝那个方向，穿过马路，再走过一条街，就回到了。

老刘忘记儿子住几栋了，他只好在购物城里转了一大圈，找回到原来进出的那个口，长舒一口气。

但那个口的门锁着，老刘不知道怎么进去，他守着想等人来。等了很久，没人从这里进出，老刘只好拨了儿子的手机。手机里，儿子告诉老刘按门上键盘的井号呼叫管理处，然后会有人给他开门。

老刘试着做了，门果真就开了。

老刘从负一层回到家门口，在密码锁上输入儿子的生日，进到屋里。一看墙上的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倒在床上，困意袭来。

三

老刘醒来，已经快五点了。手机上儿子又来了条信息，告诉老刘自己先做点吃，他和媳妇都要加班。

老刘叹了口气，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个西红柿和两条黄瓜。打开冷冻室，有几块盒装的，冻得坚硬的牛排。

老刘在电视里看过人吃牛排，他没吃过。看了看盒子上的说明，煎10分钟就能吃，于是拿了一块出来，准备试试。

老刘多年没做饭了，但是手上的活还在。把西红柿切了撒了白糖，把黄瓜拍了搁醋和酱油一拌，蛮像那么回事。唯一的缺憾是家里少了点蒜。

做好西红柿和黄瓜，牛排还是硬邦邦的，老刘只好烧了热水，把牛排泡在里面。

牛排终于软了，点火、烧油、下锅。

老刘没想到牛排里还这么多汁水，牛排与锅接触那一刻，溅出的油烫了老刘的手。

老刘赶紧拿凉水冲冲，开小火慢慢来。

牛排快煎好时，儿子和媳妇回来了。

儿子一进来就闯进厨房，叫了声好香，随即说了句：“爸，你可以啊，中西合璧，时尚啊！”

老刘腼腆地笑笑，问儿子想吃啥。

“也给我俩来块牛排就行，一块就行啊，平常我俩都是分一块。”

老刘赶忙从冰箱中又取出一块，把煎好的盛在盘子里，让儿子媳妇先吃。

儿子说不急，待会弄好一起吃。

老刘又忙了一会，把两块牛排和两个凉菜端上桌。

儿子拿出两幅刀叉，不好意思地和老刘说：“爸，抱歉啊，这刀叉家里就两副。”

“没事，我不稀罕，我用筷子吃。”

于是老刘拿筷子夹起硕大的牛排，咬了一大口。

儿子则把牛排切开两半，分了媳妇一半。

老刘吃着丰腴的牛排，脸上都是满足表情，但吃了几口又放下筷子。

“拿瓶红酒开了给爸喝。”儿媳对老刘儿子说。

“咱爸不喝红酒，再说了，昨天刚喝，不一周喝一次吗？”

“少废话，去拿来。”儿媳眉毛一翘，老刘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喝着红酒，吃着牛排，老刘有说不出的惬意。啥叫享福，这就是了吧。

吃完牛排，老刘自觉地收拾碗筷，进厨房洗碗。老刘儿子和儿媳，又开始对着电脑忙了。

老刘洗好碗，和儿子打个招呼，出门遛弯。

深圳的夜晚灯红酒绿，人流熙攘，和东北的夜晚形成鲜明对比。老刘顺着早上走过的路，又走进了城中村那条街，这里的夜晚，更是热闹非凡。

街口，一家打着“东北泥炉烧烤”的店刚刚揭牌开业，几个伙计在门口忙着。老刘惊讶地看着这里，心想早上怎么没看到这家店。凑上去一问，才知道是今晚刚开业的。试业期间，打五折。

户外的几桌，已经坐着来参加开业庆典的客人。而几个伙计手忙脚乱都没把木炭引燃，他们身边站着一个一身潮牌的年轻人搓着手干着急。

老刘一看这几个伙计就觉得他们外行，木炭堆得紧紧的，没空间自然点不起火。

老刘上前说了几句，几个伙计听不进去，倒是那个穿潮牌的年轻人注意到了老刘，用带着白话口音的普通话问了句：“师傅，你会点火？”

“这咋能不会呢，你这牌子不写着东北泥炉烤肉吗，我就东北的，俺们那家家有这炉子。”

“师傅，那你帮帮忙咯。”

老刘把那几个年轻小伙计扒开，上手架起木炭，一眨眼工夫，火苗就窜起来了。

几个伙计识相地把炉子一个个端到老刘面前，老刘一个个引燃。不一会，一桌桌就飘出了油脂的香气，传出了碰杯的声音，整个店面，也就旺起来了。

老刘擦了擦眼角的汗珠，转身想离开。穿潮牌的年轻人拉住了他问：“老师傅，贵姓啊，今天感谢，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啦。”

“我姓刘，不谢，我走了。”

“刘师傅，不要走啦，我这里刚开业缺人手，我看你很专业，你来我这帮帮忙啦。”

老刘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身红色卫衣，一块金灿灿的表，衬着黑黑瘦瘦的脸，显得有点滑稽。

“你是老板？”

“小生意啦，也是从你们东北引进的。”

“你去过东北？”

“没有，就是吃着好吃就想开一家。”

“行啊，胆够肥，没去过东北就敢开东北泥炉烤肉。”

“老师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什么东西，不都在于尝试吗？”

老刘没了词，眼前的老板紧接着说：“老师傅，真心请你来帮我指导一下。我看你也是退休的，不用给你买社保。每天晚上来我这里上班，一个月给你开四千五，我给一般小工才开四千的。”

老刘没想过来深圳第二天就“撞”上一份工作，再瞅了瞅眼前的年轻人，看他还挺诚心，就回了一句：“我回家和儿子商量下吧。”

“那老师傅留给电话给我。”

老刘报给他号码，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四

回到家，老刘没和儿子媳妇提这茬，自己洗洗睡了。

来深第三天，老刘就有点百无聊赖了。早上还是下楼走了一圈，买了点青菜和瘦肉，中午自己下了碗面吃。

吃过午饭，躺在床上的老刘再也睡不着，起身拖了一遍地，又擦拭了角角落落的灰尘。一通忙下来，也还不到下午3点。

傍晚时分，老刘还盼着儿子来个信息，看看晚上要不要做饭。

正盯着手机看，电话响了，是一个深圳号码。

老刘接了，电话里传来陌生的声音。老刘听了半天才明白，是昨天街头遇到那小年轻老板，让他今天再去帮帮忙。

老刘一来热心，二来确实无聊，挂了电话就出门了。

来到档口，比昨晚还火热。五折的大牌子一放，很多来尝鲜的。老刘点燃一个个炉子，还教旁边的伙计怎么操作。

这一忙，天色就暗了，老刘再看手机，已经七点多了。儿子来了条信息，让老刘晚上自己吃饭，他晚点才回。

老刘是个有眼力见的人，档口哪里缺人手，他就搭把手，俨然这里的一个帮工了。

夜渐深了，档口也慢慢安静下来，年轻的老板在招呼自己的几个朋友，他过来拉老刘过去坐坐。

老刘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年轻老板递上碗筷，给老刘碗里夹上几块烤肉。

老刘嚼着烤熟的牛肉，感觉有点老，但味道还行。牛肉蘸点酱再入口，有那么点东北的味道。

“你这酱味道还成，哪学来的？”

黑瘦的年轻老板笑脸相迎，说到：“老师傅，现在有技术转让的啦，只要有钱，很多东西都学得到。”

“不白吃你的，等会给你钱啊。”

“不要这么见外，老师傅。说实话，我好欣赏东北人，够豪爽啊，我们喝一杯！”黑瘦的年轻老板顺势给老刘倒上一杯啤酒。

金黄澄亮的液体上浮着白沫，老刘端起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来深圳也天天有酒喝，老刘舒坦了。

吃肉喝酒，喝酒吃肉。一桌的年轻人，都看着老板的面子，给老刘敬酒。

老刘又找回了在东北和老兄弟们喝酒的感觉，也主动出击，和桌上的年轻人“走了一轮”。

酒足肉饱，黑瘦老板又给老刘递烟。老刘很久没抽烟了，今高兴，也来上一根。

老板给老刘点上火，问了句：“刘师傅，来我这里帮帮忙啦，老有所为啊。”

老刘笑了，主动举起杯，回了句：“咱再干一杯，这事就定了。”

老板不含糊，喉咙抖动一下，一杯就下肚了。

老刘笑着，喝着，半夜摇摇晃晃走回了家。

回到家，儿子媳妇都坐在客厅，面色焦急。老刘一进门，儿子就问：“爹，你去哪了，打你几个电话不接。”

“没啥，出门吃了个饭，喝了点酒。”

“你才来深圳三天，就找到吃饭喝酒的人啦？”老刘儿子又好气，又好笑。

“来了就是深圳人！”老刘脱口而出。这句话是老刘来深圳第一天，在车站的宣传栏里看到的。这几天，这句话就不断在脑海里萦绕。

老刘儿子彻底被逗乐了，心想着就随着老头去吧。

老刘兴致勃勃地宣布了明天要上班的消息，儿子和儿媳面面相觑。老刘又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两天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强调了自己去上班的决心。

老刘儿子抛下一句：“你老乐意我们不拦着，但别太累了，别乱喝酒，忙完早点回。”

“你也别太累了，忙完早点回。”

老刘看着儿子，儿子看着老刘，相视一笑。

这一晚，老刘没睡好，想不到自己退休十年，在深圳又重新上岗了。

五

一晚没睡好的老刘，第二天依然亢奋。白天在屋里走到东，走到西，不知道做些啥。

他从行李里，找出一套旧衣服，心想每天穿着上班，沾点油污也没啥。

下午5点，老刘准时来到档口。老板和他说每天工作从傍晚5点到深夜12点，一共7个小时，一个月允许他休息四天，每天还包一顿晚饭。

老刘想着这工作一个月给四千五不错，比他退休金都多。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没时间给儿子和儿媳做晚饭了，而且晚上回这么晚，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儿子休息。

怀着忐忑的心情，老刘开始了自己的深圳打工生涯。

档口还在试业期，五折活动还在继续。每天晚上人头攒动，火爆异常。

老刘的职责主要负责管理泥炉。客人落座点单，老刘就要把泥炉里的炭燃好，把炉子端上桌。客人吃得久，火小了，老刘就得加炭。

另外，后厨的配菜，前面的上菜，哪里缺人手，老刘就得补上。

老刘比老板请的几个小伙计都勤快，第一天上班就和大家熟络了。

也是这天上班，老刘认识了店里的啤酒妹小张。

老刘又羡慕小张，又佩服小张。羡慕的是，小张一晚上都在陪客人喝酒，她的工作就是喝酒；佩服的是小张一晚上一桌桌喝了一圈，却怎么也喝不醉。

后来老刘才知道，小张在店里是个特殊的存在。老板只给她两千的底薪，其他的钱就靠喝酒喝出来。

忙到凌晨，收档了。老刘在归拢炉子，小张在收捡地上的酒瓶。

老刘忙完了，帮小张把酒瓶都码放好，第二天一早会有人来回收。

小张和老刘道了声谢，转身准备回家。老刘关切地问了句：“姑娘，喝这么多回得去吗？”

“大爷，没事，习惯了。”

老刘看着小张离去，自己也回了家。12点半进家门，儿子还在客厅的饭桌上对着电脑忙。

“爸，回来我就放心了，快洗洗睡。”

“你也忙这么晚？”

“每天我都加班到凌晨的，原来是在房间里，今天是专门在客厅等您回来。”

“那以后我回来，你也得睡了吧。”

“好，以后您回了我就安心睡。”

老刘看看满脸倦容的儿子，心疼；儿子看看满脸油烟的老刘，也心疼。

但两人都没说话，这路，是自己选的。

六

老刘习惯了晚起，深圳冬日的阳光照在被子上，让他感觉很舒服。

早餐和午餐合并吃了，然后老刘出门转转。有时老刘儿子会交待他做点事，例如取快递什么的，老刘都给办得妥妥的。作为一个在深圳生活的老人，老刘无疑是合格的。他还偶尔到小区的空中花园逛逛，教其他老人用智能手机。

傍晚，老刘总是第一个到档口做准备。老刘给老板提了建议，优化了点炉子的流程。店里专门准备一个大的铁炉燃炭，燃好后再往泥炉里添。

老刘向东北林场的老哥们打听了，林场现在生产的木炭有没有在深圳销售。老哥们发来消息说林场的木炭在南方主要是一个广州的经销商售卖，给了老刘联系方式。

老刘和老板保证，自己家乡林场的木炭肯定比店里现在用的好，大量进货还便宜。

老板信任老刘，和经销商联系，发来一批，果然比原来的耐烧，价钱上一吨还便宜了10%。

老刘渐渐成了店里上上下下的主心骨，他好说话，不辞劳苦，还幽默。

店里的几个小伙计每天都和老刘用东北话逗乐，小张也喜欢这东北大爷。

老刘不忙的时候，小张会给老刘倒上杯啤酒，老刘一口喝完，不忘交待一句：“小张，你喝酒讲点技巧，别整多了。”

“刘大爷，您放心，我干这行都几年了，有数。”

凌晨，老刘总是麻利地把事情做好，匆匆往家赶。因为他知道，儿子并不是天天都要忙到凌晨。只是等着老刘回家，他才放心睡觉。

老刘走到小区楼下，总会下意识地仰望，29楼的那盏灯光，就好像他的启明星，引着他归巢。

只不过，回到家后，儿子和他一同睡下的时候少，继续加班的时候多。

他总想问问儿子整天忙啥，儿子总说一句话说不清。老刘问得多了，儿子怼上一句：“爸，您来深圳没感到深圳人的忙吗？”

老刘感受到了。

他上班那家泥炉烤肉店，开业一个月生意很好，老板决定每天收档时间延后两小时。

老刘不愿意，和老板说自己最晚12点下班，他要回家陪儿子。

老板理解老刘，让他每天下班前把事情交接好就行。

每个凌晨，老刘往家赶的时候，看到很多年轻人才刚下班。而宵夜档，则是他们最好的去处。

东北和深圳，差异最大的，不是气候，不是温度，而是夜晚的那种感觉。

七

2019就如那一炉烧白了的炭，倏忽间逝去了。

老刘已经在泥炉烤肉店领了三个月的工资，并被评为十二月的最佳员工，老板给他多发了一千的奖金。

2020的元旦，老刘也没休息，傍晚又去档口忙了。这一天档口生意也非常好，老刘忙到十一点多才歇口气。

过了凌晨，老刘准备下班，老板把他留下了，邀他一起和员工们聚聚，开年旺一旺。

老刘想了想，同意了。

档口的员工们把几个桌拼起来，四个泥炉排成一排，各种肉类海鲜摆满了桌。

老板敞亮，这一顿得不少钱，老刘一边坐上桌，一边琢磨着。

开吃了，肉在篦子上滋滋冒油，冰啤让玻璃杯挂上了一层白霜，一切都显得那么诱人。

店里的小伙子们着急，肉一变色就夹起来吃了。老刘不急，坐在一角，慢慢烤，慢慢夹，慢慢蘸，慢慢吃。吃两片肉，就一口酒，滋味别提多美。

越吃，大家兴致越高，几个小伙子开始频频敬酒了。大家都先敬老板，老板喝一口意思一下。接下来，大家就敬老刘。老刘看小伙子们这么热情，来者不拒，都一口闷了。

坐老刘对面的小张也站起身，给老刘敬酒。老刘高兴，又干了一杯。

“刘大爷可以啊，这东北爷们喝酒就是给力。”

“大爷是给力，但喝酒比不上小张，人家是专业的。”

两个年轻伙计一唱一和，颇有撩拨一场“战斗”的意思。

老刘不上钩，嘟囔一句：“好男不和女斗。”

“刘大爷，斗不过就别嘴硬了。”

老刘有点脾气了，放下酒杯不说话。

“小张，刘大爷喝不过你认输了，你和我们喝吧。”

“你们这帮小屁孩懂什么，刘大爷酒量深不可测，我再敬大爷一杯。”小张又端起酒杯敬老刘。

“还是小张懂事，”老刘又高兴地举起杯。

这时老板发话了，“你们都想看热闹，那我就开个局。今晚老刘和小张拼酒，你们买谁，我坐庄。”

老板的话瞬间点燃了大家，老刘和小张没料到老板来这一出，都端着酒杯愣住了。

伙计们纷纷下注，档口员工微信群里有好事者都统计好了，就等两人开战了。

老刘还是老刘，先一口把杯中酒闷了。小张也不甘示弱，跟了一杯。

两人站着，你来我往，不一会，空瓶子堆满了桌。

“倒酒，继续搞，赢的有钱分。”老板叫嚷着。

老刘稳如长白山的雪松，小张静如深圳街头的木棉，两不相让。

三瓶、五瓶、十瓶、一箱，两人丝毫没有醉的意思，一杯接着一杯，员工们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时间已过了凌晨2点，老刘感觉晕晕乎乎，渐渐有点站不住了。对面小张的脸庞，也变得模模糊糊。但拼酒，老刘没输过。他强撑着，继续喝。

不知什么时候，老刘仰头一倒，撑住他的，是早已守在身后的儿子。

八

那晚之后，老刘和小张更亲近了。小张赢了，但她再没提起，还总劝老刘少喝点。

老刘那晚过后，被儿子训斥一顿，也收敛很多。

岁末年头，深圳街头的人渐渐少了些，2020的钟声已响起归家的信号。

开店半年，老板赚得盆满钵满，想去国外旅行潇洒一番。他决定年前提早一些歇业，年后早点张开。

员工们开始抢回家的车票，老刘却很淡定。儿子在哪，他就在哪，这个年，是要在深圳过了。

一晚回家，老刘儿子说有事和老刘商量。年前老刘儿子休年假，想和妻子去泰国旅行，问问老刘怎么打算。

老刘明白人，脑子一转，说到：“你俩去，我就在家待着，周围都熟了，会照顾好自己。”

儿子打心底感谢老刘的理解。

年关近了，老板出游前还有一点担心，就是店谁来守。虽说店里没啥值钱的东西，但是两冰柜的食材加上各种设备，还是有人看着比较放心。再说，年尾还经常有各个部门上门检查，总要有个人应对。

老板把想法和老刘提了，老刘一口就答应了。老板心放下了，老刘是个靠谱的人。

小年那天，店关了。员工们兴高采烈地拿着奖金，准备收拾行李回家。

年前三天，老刘儿子和儿媳飞去了泰国。老刘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怅然若失。傍晚，他去店里打一转，检查一下各处。

武汉疫情已经愈演愈烈，身边人纷纷开始戴口罩了。儿子出国前也抢购了两包，让老刘出门记得戴。

老刘每天就家里，店里，两点一线。电梯里他戴上口罩，到楼下就摘下来，憋得慌。

店里安静，店的微信群也安静了，老刘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年二十九，武汉封城了，老刘看见大家都在抢购。他不着急，家里的冰箱和店里的冰柜都满满的。

老刘挂念在国外的儿子和儿媳，微信和他们视频，儿子告诉老刘，他们住在一个度假酒店，不出去，都还好。

年三十晚上，店里的员工微信群开始热闹了。老板首先发了一个大红包，大家都冒出来了。

然后大家纷纷发自己家乡的图片，报平安。老刘也发了个店里的图片，算是给大家个交待。

老板在群里和老刘说，让他也点个炉，自己烤点肉吃。过年，人要旺，店也要旺。

老刘点上炉子，烤上肉，还开了瓶啤酒，对着手机笑。

老刘把眼前的场景发了个小视频，老板专门给老刘发了个红包，老刘乐呵呵地收了。

店里，炉火正旺，老刘发现一直没见小张说话。

他私聊小张，问她现在在哪。过了很久，小张也没回。

深夜，炉火还旺着，老刘一直盼着，盼着小张回话。

凌晨，小张回话了，告诉老刘她在武汉。

小张年前两天坐高铁回武汉，准备再转车回家乡。但是武汉封城，她只好到江夏区姨妈家里暂住了。

那里信号不好，小张重启手机才看到老刘的信息。

小张告诉老刘自己都挺好的，只是封城了，不能出门。好在前段为了过年家里也备了些东西，年夜饭也有满满一桌。

老刘不知道说啥，默默地把微信零钱一股脑转给了小张。

小张说什么也不肯收，老刘回了句：收了吧，这都是我今晚抢的红包，保重啊。

小张收下了，发来个小视频，给老刘敬杯酒。

老刘定睛瞅着屏幕，端起酒杯也干了一杯。

眼前的炉火，正旺着。老刘拍了张红透的炉火，发到了群里。

老板说了句：深夜，火正旺哦！

有人回了句：深圳，旺哦！

2020的除夕夜，老刘守着东北的泥炉，守着泥炉的红火，守着深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