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岛 那人 那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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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清晨,海面上很平静,微微泛起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向着岛的堤岸推来,留下音符般的印记。海浪拍打礁石的清脆响声,好似在奏响自然的乐章。海面升腾起的薄薄雾气,又仿佛给大海穿上了迷人的婚纱,这待嫁的新娘更为美丽动人。海天交汇之处,是一条笔直的线,透出暖暖的红晕,像是害羞女孩的脸颊,清纯而可爱。一轮红日正从线的中央缓慢爬出,露出了半个脑袋,却给海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开山岛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王继才穿好衣服,坐在床头,顺手拿起枕边的香烟,火机啪啪打了几下,跳出一丝微弱的火苗,恰好把烟点着。他对着烟嘴,深深嘬了一口,又长长呼了出去,烟雾便瞬间将他包裹住。

“咳——咳——”妻子王仕花被这浓烟呛得连连咳嗽。“志国他爸,你这烟少抽点,对身体不好。整天喊着胸口疼,你倒是把烟给戒了呀,说不定就不疼了呢。”王仕花在一旁不停地唠叨。经这么一折腾,她已睡意全无。

“我知道,不要唠叨了。要是没这口烟,还不得把我憋死啊。”王继才站起身,双手在脸上使劲搓着,还不时抖抖肩、弯弯腰、拍拍腿,活动一下筋骨,这是他多年来催赶睡意的“独门方法”。他走到门边,推开门,一束强光直射而来,晃得眼睛睁不开,只能眯缝着眼,看着远处无边的海。王继才住的地方恰好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此时的海早已被染成了金色,波光粼粼地闪着金光。红扑扑的太阳甚是可爱,几艘早起的渔船依偎在它的身旁,船的四周被阳光勾勒出一层高贵的金边。

“志国他妈,今天是个好天哩,赶紧起来,我去扛竹竿,你把国旗带来。”王继才扭头喊道。

“嗯,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王仕花用手揉了揉眼睛,急忙穿好衣服,又半跪在床上,将被褥整理好。看着被子、枕头都被仔细抚平,找不到半点折印,这才下床穿好鞋。

不大的房间,陈设很是简陋。床用板凳撑着,上面横着几块木板,铺上被褥,倒很干净整洁。墙角里放着破旧衣柜,镶在衣柜上的镜子不知何时缺了一角,照镜子时,只有半蹲才能看到全身。简易、陈旧的长桌上放着老式电视,因岛上信号不好,时常里并不怎么打开。屋里唯一新物件是放在床头的小木箱,这是王继才定制的,里面整齐叠放着他心爱的五星红旗。

王仕花从箱子里取出国旗,径直来到户外的空地,王继才拿着竹竿早已等在那里。这里是岛的最高处,地势较为平坦,五星红旗在空中飘扬,方圆几海里都能看见。岛上就生活着他们夫妻俩,一切都只能从简。这“升旗台”只有地上立着的一块石头,便再无他物。王继才将国旗沿着竹竿的一头套了进去,常年累月地使用,这竹竿已被他磨出了“包浆”,在朝霞的映衬下,闪着油光。

竹竿并不长,大约有四五米。升旗在王继才眼中,可是一天里最为神圣的时刻。条件虽简陋,可程序一样不能少。王仕花还跟往常一样,双手握着竹竿的一头。王继才右手捏住国旗一角,将国旗高高抛向空中,展示出“五星”的姿态。王仕花则将竹竿举直,用绳子固定在石桩上。这石桩由于长期与竹竿捆绑在一起,历经风吹日晒,竟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沟印。它们死死相扣,倒更稳当了。此时,五星红旗已在空中迎风招展,他俩随即立正面对国旗,以及国旗背后广袤的海洋。王继才干脆利落地喊道:“敬礼!”他们便齐刷刷抬手敬礼,虽没国歌的奏乐,但他们心中却流淌着国歌的旋律。

此时,太阳已完全跳出了海平面,阳光也变得璀璨夺目,给这深秋增添了一丝暖意。太阳、大海、小岛、国旗,两个敬礼的守岛人,这样的画面自王继才踏上岛的那一天起,每天都在上演。要问他们究竟升过多少次旗?王继才总笑着说:“我也记不清啰,我只知道我一天也没落下过。”

升旗回来路上,王仕花苦笑着说:“这岛上就我们俩,你少升一天旗,也没人看见,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说你啥,你这是何苦呢?”

王继才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妻子,满脸严肃地说:“以后可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啊,这岛国家让我们守,咱们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哩!还有就是老政委临终前的嘱托,我可发过誓的,我要守好这岛一辈子呢。”说完,王继才又捂住胸口,疼地蹲在了地上。

“你这胸口疼的毛病老拖着可不行,你不是想志国了嘛,干脆我们请假上岸去看看志国,顺便也去医院看看?”王仕花关切地说。

王继才疼得一脑门子汗,他还想坚持,可当提到儿子,他顿时感到了满心的亏欠。儿子是他接生到这个世界的,就出生在这个岛上,长到六岁才上岸,进了学校。此时,儿子已上初二,可一年里也见不上几次面。他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好的,这次听你的,我真想儿子了,记得装上一瓶咱儿子最爱吃的鱼干。”王继才强行挤出一丝微笑地说。

“我这就去请假,正好下午有船呢。”王仕花边说,边搀扶着王继才往宿舍走去。

这时,太阳已升得老高,变成个炙热的火球,海面上的薄雾也完全散去,十几艘渔船摆开队形,向着海的深处驶去。寒冷的秋风吹过,王继才好不容易才种活的那几棵苦楝树,树叶因穿上沉重的金色秋衣而纷纷落下,不远处竹竿顶端的国旗也被寒风吹得呼呼作响,他们依偎着前行,彼此保持住身体的温度。

来到医院,王继才被确诊为严重的疾病,腹腔里满是积血,病危通知书连下了三四次。王继才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始终不见好转,为数不多的积蓄早已用光,还欠下了不少外债。他看着满脸憔悴的妻子,坚定地说:“志国他妈,咱这病不治了,再这样下去,我病没看好,你们娘四个也没法活了呢。我就算走了,也放心不下啊!”

“你别多想,治病要紧,没了你,我们这个家就塌了。我知道你心疼钱,我来想办法。”王仕花流着泪,哀求地说。

“你能有什么办法,还是听我的。这辈子没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临了决不能再给你们添负担,这次算我求你了。”王继才边说,边向上看着病房的天花板。他强忍着泪水,生怕自己一低头,不争气的眼泪就会掉下来,他不能再让妻子为自己担心了。

王仕花知道执拗不过,只能顺着他,提出了折中的办法:“这样吧,医院咱们可以不住,你表哥不是开着诊所嘛,我们就住他那里。你要是决定回家等死,我可坚决不同意!”

王继才听到妻子有所妥协,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倒挺乐观,笑着说:“住表哥那儿也挺好,还多个人陪我说说话,这些年可把我闷坏了。”说完,他转头看着窗外,寒雨拍打着病房的窗户,沙沙作响。他自言自语道:“今天下雨,也不知道顶咱们班的老李头,国旗升了没?”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想着升旗啊!现在看病要紧,往后升旗的日子长着呢。”王仕花说完,便借口打饭,满脸泪水地跑了出去。她心里明白,丈夫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回岛上升旗了。

王继才很快被安排住进了表哥的诊所。王志国上的学校恰好在诊所附近。直到此刻,王志国还不知道父亲得了重病,只是外公告诉他:“父亲患了感冒,最近在表叔的诊所里吊水。”

王志国很高兴,他已大半年没见着父亲了,这次父亲离自己这么近,他每天放学都能见到父亲,想想都觉得幸福呢。

这天,王志国放学后,外公带他去看父亲。“外公,你走快点啊,我好想见到爸爸呢。”王志国走在前头,一个劲地催促着外公。

“别急,别急,前面就到了。”外公大口喘着粗气,朝着王志国喊道。

表叔的诊所还真是简陋,用一间平顶的民房改造而成,里面摆放着一张床、一套破旧桌椅,稀稀拉拉竖着几排药品的药柜一看就是淘来的二手货,到处生锈得厉害。父亲躺在床上,表叔正在给他治疗。

王志国推开门,兴匆匆跑了进去:“爸,我来了,我好想你啊!”可当他看到父亲时,却彻底傻了眼。父亲手上扎着针,病床边自制的铁杆顶端吊着四五瓶盐水。父亲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比上次见面时也消瘦了许多。表叔照着医院的治疗方法,正将一根很粗的针筒扎进父亲鼓鼓的肚子里,轻轻一抽,便是满管黑红的血水。“爸,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王志国哭着问道。

王继才看到儿子跑了进来,还没从疼痛中缓过劲来,便连忙拿起身边的被褥遮住了肚子,笑着说:“儿子,爸爸没事,不要担心,你先出去玩会,等表叔治好了,你再过来。”王继才边说,边向妻子使眼色。

“不,我不出去,我要陪着爸爸,我都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王志国哭着坐到父亲的床尾。

这时,表叔已抽好了血,整个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闻得人几乎窒息。表叔端着小半桶血水走了出去,王继才说:“你们都出去一下,我单独跟志国聊会天呢。”

就在这简陋的诊所里,父子俩一人坐床头,一人坐床尾,相视沉默了许久。王继才说:“志国,你也长大了,爸爸这次得的病不太好。爸爸觉得挺对不住你,没给你带来好的生活。我们家条件你也知道,万一爸爸不在了,你可是咱家唯一的男人了,你得把这家扛起来。以后要是不能读书了,你可千万别记恨爸爸啊!爸爸这辈子就决心守好这座岛了,我想要是你能替我守下去,每天都让五星红旗在岛的上空飘扬,爸爸就安心了。”

“爸爸,你别说了,你会没事的,我们全家都离不开你,那座岛也离不开你呢。”王志国低着头,泣不成声。

说来也是奇迹,或许因王继才乐观的心态,在表哥诊所治疗了一个多月,他的病竟然好了。王继才笑着说:“看来我和这座岛的缘分还没尽呢。”

第二年,王志国顺利考上了县高中,可他并没有觉得丝毫地高兴,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零,父母每年守岛的津贴才三千七百元,五千元的折校费,家里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他已约好几个朋友,准备南下打工。

王继才看出了儿子的心思,笑着说:“你能考上高中是好事哩,你就负责把学上好,学费的事情有我们大人操心,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王志国突然看到了希望,满心喜悦。他不知父亲会如何解决,但也只能耐心地等待。

暑期里,王志国和父母待在这个熟悉的小岛上,每天清晨都迎着日出敬礼升旗。从此前升旗时的两人,到现在的三人,王继才的心里感到些许欣慰,可志国的学费却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夜不能寐。他打电话给所有亲朋好友借钱,可大家都不富裕,眼看就要开学了,学费还是没有着落。王志国也是心知肚明,可他不敢提及此事,他知道父亲已经够难了,不能再给他压力。

终于到了报名的日子。一大早,王继才便催促道:“儿子,快起床,爸爸带你去学校报名呢。”

“真的吗?太好了!”王志国高兴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真的吗?太好了!”王志国高兴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他们搭着渔船上岸,又换坐公交车去学校。一路上,王志国开心地哼着小曲,可父亲却没精打采,显得忧心忡忡。王继才靠着车窗,呆呆地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赶到学校,已是中午十一点多,他们是最后一个报名的学生。报名接待员有些生气,为了等他们,她错过了午饭。她接过父亲递上的一沓钱,开玩笑地说:“你们倒有点像‘守财奴’呢,报名晚了不说,还交了一堆发霉的钱,在家藏了有些年头了吧!”

父亲顿时满脸通红,一个劲地打招呼:“老师,对不起,我们离这儿有点远,耽误你吃饭了。要不,我们请你吃饭吧?”

“算了,不客气了,孩子上学不容易,以后上学可不能迟到呢。”那位报名的接待员听父亲这么一说,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名总算是报好了,王志国很高兴,可父亲脸上依旧愁云不展。回到家,姐姐对王志国说:“你知道报名的钱哪来的吗?是爸爸借的高利贷啊,这是我原来的同学告诉我的,请她父亲做的担保,借钱的是县里一位老太太,这钱听说她藏在床底下好些年,都发霉了呢。爸爸差不多是在卖血供你读书了,你得好好读呢。”姐姐比志国大四岁,因为家里不富裕,上到初中便辍学打工。

王继才并非重男轻女,他因没能供女儿上学,早就后悔不已。这次,他无论如何也得让志国上学。他明白,只有上学才能改变命运。他已守着这么一座小岛,他要让儿子有能力去守更大的国门。

“爸,我都知道了,这学我不上了,你活得太苦了。”王志国恳求地说。

“你只要把学上好,爸爸再苦都觉得甜呢,钱的事你就不要管了,爸爸有办法。”王继才摸摸儿子的头,笑着说。

随后的日子,王继才没事就去海里捕鱼,晒成鱼干,趁着上岸赶集卖了换成钱,先把每月高额的利息提前还了。到了年底,他拿到了三千七百元的守岛津贴,又预支了来年的部分收入,这才凑齐了五千元,总算还了债。

日子过得很快,王继才夫妇在每天的升旗中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日出,也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夕阳。后来,他俩升旗的事迹感动了天安门国旗护卫队队员,队员们送来了标准的旗杆和崭新的国旗。旗杆就安放在空地石块的地方,王继才说:“我熟悉这个升旗的地方,周围渔民也都知道这里有一面飘扬的五星红旗。这国旗已成了他们的灯塔,老远看到它,就知道到家了。”

旗杆装好的当天,王继才开心地像个孩子,围着旗杆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旗杆比原先的竹竿更高、更结实,他终于能像国旗护卫队升旗手那样,尽情地将国旗抛向天空,让五星红旗在风中自由飘扬。

“现在咱们有了新旗杆,把这竹竿扔了吧?”王仕花笑着说。

“千万别扔啰,这竹竿可陪了咱们几十年哩,有感情了,看着它,我心里觉着踏实呢。”王继才连忙说。不仅旗杆留着,王继才三十二年里升起的四百多面国旗,他都保存着,一面也没丢。他说:“这国旗代表着国家,就算被风吹破了,被雨淋坏了,也不能丢,它是咱守岛人的根呢。”

后来,王志国一直读到研究生,还顺利入了警,成了一名边防警官。入警后,他被分配到离父亲不远的另一座小岛,岛上因住着好些渔民,这便有了边防驻守。当每天举行升旗仪式时,他知道,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岛上,父亲也在升旗。他们迎接的日出是一样的,守护的大海是一样的,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也是一样的,这成了他们父子俩共同的使命。

三十二年过去了,王继才还是离开了,他坚守住了自己的誓言,一辈子就守好这么一座岛。王志国又回到了岛上,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孕育梦想的地方。如今,他终于梦想成真,被任命为南京边防检查站执勤业务科副科长,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边防卫士,守护着祖国的大门。可当一切都变得美好时,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站在旗杆下,看着远方的大海,五星红旗在头顶迎风飘扬。他默默地说:“爸爸,你这辈子活得真得太苦了,做儿子的还没来得及孝敬你啊!要是时间能够倒流,我宁愿你不要守这岛呢,也能享两天清福啊。”说完,王志国泪如雨下。

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拍着王志国的肩膀说:“孩子,你爸这辈子是幸福的。我们在这岛上生活了三十二年,虽然艰苦,但我们都觉得挺有意义的,他也完成了自己的夙愿。这岛虽小,却是祖国的一部分。岛总是要有人守的,现在你爸不在了,我决心继续守着这岛,也守着你爸爸,让国旗每天都能高高飘扬,这样小岛就有了颜色呢!”

“爸爸,你在天国放心吧,我要和你一样,一辈子好好地守好国门。”王志国抹干眼泪,向着大海大声喊道。

此时,太阳已从陆地方向的天边渐渐落下,漫天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倒映在海的怀抱,仿佛在小岛和陆地间架起了一座金色桥梁。王志国和母亲站在旗杆下,两个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们久久不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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