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总是来得很慢。除了阴雨天,红彤彤的太阳都会久久地高挂在河对面长青山的山头。即使山脚下那条蜿蜒的潼江河被它的炽热烤得通红,它也迟迟不愿离开那个尖尖的山头。仿佛一离开就再也看不见山脚下那条正被它照射着的潼江上泛起的五色的波光;仿佛一离开就再也看不见小河两岸一边悠悠地吃着青草,一边慢慢地在余晖中向家中走去的牛儿们;还有河岸上那些吃过晚饭后正拿着钓鱼竿四处张望的人们。
此时的河面因为没有一丝风显得很静。河水缓慢而安静地流淌着,从我脚下窄窄的水泥小桥的桥孔中穿过,几乎没有声音。河水是深绿色的,看不见河底。我已记不起什么时候潼江的水变得混浊,不再清澈。但我能清楚地记得在儿时,这河的水在流过河床里大大小小鹅卵石时泛起的浪花洁白清亮。我清楚地记得夏天在河里洗澡时,能看见螃蟹从石头下钻出来,从自己的脚边爬过,还可以顺手捉一条碰巧从手边游过的粑鼻鱼粘在鼻子上,和它玩耍。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再也看不见它们,再也无法和它们一起嬉戏。那时,在河的不远处,新建了一个纤板厂,有一条长长的管道从厂里直通到潼江河。那时,我离开了家乡外出念书。
太阳从尖尖的山头上慢慢落下,逐渐隐去了身影,不过依旧是红彤彤的,它的光芒从山尖上照射过来依然耀眼,只是河面渐渐暗了下来。我脚下的水泥小桥在夕阳的余晖中变得深沉厚重,笔直地通到河的对岸,隐没在草地树丛中,又仿佛一直通到望不见的遥远的地方,没有尽头。此时,那坚硬暗黑的水泥墩,和河面余晖中依稀可见的波光,让走在桥上的人有了一种异常轻飘的感觉,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脱离桥面,不是掉落水里就是飘向天际。
我安静地站在小桥的这一端,夕阳残照。对面的长青山一片昏暗,山上的树在余光中渐渐隐没了身影,跟着起伏的山峦一起消失在画师的画笔里。而此时的我,也成了画师画布里的一个小小的墨影,和这天地山川共存于一个平面,一片的黑,也是一片的安宁,一片的和谐,只是没有了色彩,什么也看不见。
画布外的世界随着落日而渐渐暗了下来。画布里的我却生动起来,眼睛异常明亮。我听见了哗哗的水流声,那是河水在流过石头桥洞和大石板时发出的声音。我看见了四十多年前的石板小桥上,一个有着圆圆的脸蛋,留着齐耳的短发和整齐刘海的小女孩从小桥的那一端正蹦蹦跳跳地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把刚刚从对岸槐花树上摘下的槐花,时不时掐下一朵放进嘴里,那甜甜的花蕊散发出的清香似乎老远都能闻到。
她走到我面前,槐花的香扑鼻而来。我问她可否送我一朵,因为实在是喜欢那花蕊的香和甜。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圆圆的脑袋一动不动,那整齐的刘海在一路的蹦跳中有了一些散乱。这时她的眼神有些乱,又有些惊异,她在努力地想着什么。她对我说她是特意来找我的,她知道我今天会在这里等她。她问我是否认得她,是否还记得她。我告诉她我认得她,我从她一出生时就认得她,她笑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刚一看见她就像是见到了一个久别的亲人一样。原来这世间的事,这世间的人总会在一个不经意又特定的时间里再次发生和再次相遇。
她问我槐花蕊的甜是否还一如四十多年前,我说当然是不一样了,但这石板小桥却一点没变。我问她在桥的中间有两块又厚又长的大石板,她刚刚经过时是否还在,还有在离对面岸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鹅卵石,她是否还会在星期天和小伙伴一起在上面洗衣服,是否还会在洗完衣服后,和伙伴们一起下到水里,围着大石头找螃蟹,是否还会闭着眼从水下穿过一个个桥洞,在石板桥下打水仗。她告诉我一切都如我所问,一切都在。
她说她要去找秀秀和莲去了,她们在河对面的桑树林中,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们。秀秀和莲是姐妹俩,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她家就在我家斜对面。秀秀几岁时就能一个人做全家的饭。那时她的妈妈在乡下有地,每到农忙时,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做饭。我有时会跟着她去她们乡下的家,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变成野孩子,满山满野地乱跑。秀秀做的米饭特别的香。那时家家烧的都是蜂窝煤,很少用柴火了。小小的她就是在小小的煤炉子上做出了至今让我回味无穷的锅巴饭,还有油炸汤圆。
她去对岸桑树林找秀秀和莲去了!她说再不去,那棵大桑树上的果子就要被她们吃光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仿佛看见了秀秀和莲被桑果汁染黑的嘴巴,仿佛看见和听见了她们在树上摘果子时相互的打闹和嬉笑。她走了,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够再见。天随着她的离去彻底暗了下来,画布也随着这变黑的天空消失了。
我独自站在小桥的这一端,睁大了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的双眼在这一片昏暗中变得模糊不清。我唯一能看见的是脚下这条窄窄的水泥小桥变黑的身影,这身影一直通向远方,一个看不见的远方,一个未知的远方。或许这个远方里有她在等着我,还有秀秀和莲。或许当脚下的这条水泥小桥又变回了石板小桥,当这条石板小桥又清晰可见,那我和她一定会再次相见,因为这小桥会连接起两个世界,我和她的世界。这小桥将带我走向她的世界,一个充满童趣的世界,一个快乐和谐的世界。我等待着红彤彤的太阳再次升起,照耀着脚下的这条小桥,也照耀着我。
——2019.6.19写于梓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