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跑步的人放慢了脚步。他摘下蓝牙耳机，擦掉额头上的汗，结果剩下的汗水从脖子流到背上，把T恤弄得湿乎乎的，时间长了会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但在阳光的照射下，这种痒恰到好处，让人没有丝毫烦躁，甚至还会产生某种奇妙的愉悦感。他不想立马结束这种感觉，于是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下一个转弯处是一座人行桥。整个公园的跑道主要是沿着两个湖泊的轮廓建起来的，形状正好构成一个“8”字，人行桥的位置就是这个“8”字的中间。桥上有一个供他休息的长椅。
运气不好的时候，那里会被别人占着，比如给桥下的鲤鱼喂面包屑的小孩，晒太阳聊天的老年夫妇，唠嗑八卦的退休阿姨们。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中间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今天的长椅上只坐着一个年轻的矮个女人。她背对着栏杆，声音忽高忽低，似乎正在和别人争论什么事。
跑步的人重新戴上了蓝牙耳机。他像往常一样打开健身APP，选择了一个大约15分钟的课程。他先做了几个简单的头颈部的拉伸运动，然后按照APP的提示开始做转体。拉伸完胯部后，他将腿搭在石栏杆上，腰部有节奏地用力。他本打算压至少10次。尽管耳机里传来“坚持住”的声音，但他还是偷了懒，按了快进键。结束了这一套练习后，他的腿仿佛抽筋一般非常难受，甚至比跑步时喘不上气儿的感觉还要糟糕。他拉住栏杆，使劲将腿往后面蹬，这样似乎能减缓腿部抽筋时的酸痛。过了一会儿，他差不多恢复了。
就在跑步的人准备开始第二圈时，身后的女人忽然转过身来到栏杆旁，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左手还不停地上下挥动。忽然，她抡起右手，在栏杆上猛地捶了好几下，然后挂断了电话。站着静止了几分钟后，她将手肘搭在栏杆上围成一圈，将脑袋埋在里面，身子一动不动地趴着。
亲眼见到这种场面，跑步的人有点儿蒙。仅仅从刚才听到的“骗子”“混蛋”“不要脸”“搞臭”这些零星的词，在根据她的反应来推测，刚刚这通电话应该给了她不小的打击，很有可能是被骗了。他忽然想起来，前些时候就有一个女大学生，因为学费被骗上不了学，结果就服农药自杀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应该已经毕业了。他又瞧了一眼桥下，发现这里虽然不算高，但如果真跳下去，至少也是瘫痪。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女人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终于从“假死”的状态恢复过来，这次通话似乎非常顺利。他听到女人说到了这里的地址，然后就立即挂断了。她似乎好受了些，回到了长椅上。跑步的人就在一旁，他一直盯着手机，但眼睛却忍不住瞟着旁边。只见她翘起腿，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言不发，仿佛有一个犯了错的人正跪在面前一样。跑步的人感觉那个跪着的人仿佛就是自己。尤其是突然听到女人的话时。
“刚才你是不是在偷听我说话？你一直往我这边看。”
他心理咯噔一下，刚想否认，结果身体却下意识地点了头。他刚想解释些什么，但女人似乎已经意识到了。
“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她大概是为了缓解空气中的尴尬，从包里拿出两支烟，递给他一根。他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抽烟。她朝他点点头，然后塞回去一支。点了烟，吐了一口之后，她的状态明显要放松了不少。“你一个人来这里跑步吗？”
“对，我每周都来跑。我不喜欢去健身房，没有这里舒服。安静。”
“也是，这里的确安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将烟都吸进肺里了。过了几秒后，她全部吐了出来，“我刚刚打电话时太冲动，打扰到你了，抱歉。”
“没事。冲动是常有的事儿。”他瞥了眼她的侧脸，笑着问道，“你经常来这吗？”
“没有，我第一次来。我不住在这里。”
“哦，那可以多玩几天，这里风景挺不错的。”他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换个环境，其实还是挺有效果的。我前几周刚刚辞职——因为某些事和领导关系搞僵了。这段时间刚好赶上行业整改，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一开始还觉得挺绝望的，后来就经常来这里跑步，跑着跑着赶紧就走出那种情绪了。其实吧，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现在都差不多忘了那个人了。工作接着找呗，从头再来，还能怎样？”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
“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而且，根本没有从头再来这回事。”
“是的，更成熟了。”
“不是，一种说辞罢了。”
“你说什么？”
她没再吭声。烟一会儿就抽完了，又恢复了刚刚双手环抱的姿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俩人没再说话。
几分钟后，她忽然将上半身侧过来，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你去跑步吧，不用担心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跑步的人愣住了，但还是微笑地摆了摆手。接着他起了身。
他试图恢复原先的步调以及呼吸的节奏，但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开蓝牙。不断有人从他身后超过他，放在以前，他肯定会加快步伐，保持着优势。这是他平时跑步的小小乐趣。可这一次，他却没有任何想要加速的冲动。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尤其是辞职前那段时间，他的各种不舒服的感受。他觉得身边的这些人每一个愿意说真话，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可问题到底出在哪，他也说不上来。直到他跑了差不多一半的时候，这种回忆的旋涡才稍稍消退。
忽然，一辆警车迎面开了过去，将他的思绪完全打乱，并带回了这里。他意识到，再跑半圈就可以结束了。于是他重新打开蓝牙，并加快了步伐。
绕过西南角的亭子后，他已经能够看到湖对岸的终点——人行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许多人正在桥上，像是有什么表演活动一样。他顿时更加有了动力，并试图从迎面而过的行人的面孔里看出些什么线索。忽然，一个老熟人正朝他走来。但对方似乎没有看到跑步的人，直到来到他面前。
“那边发生了什么？”
“打架，其中有个人报警。警察刚刚把人都带走了。”
“打架？”他有些吃惊，“可真是会挑地方。你还知道什么？”
“好像原配找到了小三，然后两个人就争执起来，好像还把原配的手给伤了，男的于是就帮着原配打了小三。后来两个女的又都开始骂那个男的，然后男的就报了警，三个人都带走了。反正挺乱的。”
他借着朝人行桥跑去，只见还有一辆警车停在边上。一个警察依在车门上，一直对着寻呼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桥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还剩下四五个中年女性在一旁站着。当跑步的人靠近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好聊到刚刚发生的事情。
“……那个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那个女的，说什么被骗了——还不都是为了男的钱吗？”
“现在的小姑娘啊，我跟你们讲啊，真是让人不放心啊。我家那位，上个月去相亲，结果那个女的居然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和他见面，说什么是走走过场。都不要脸的啊。”
“唉，真是为了钱都不要脸啊。活该被打——不过那个原配也是够狠的啊，就专门朝肚子上踢，就算有了孩子也没了。”
“她有没有说啊？好像没说有小孩吧？”
“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可以再讹一笔赔款。之前不是有那种专门用小孩来敲诈的吗？威胁男的要把孩子生下来，拿到钱才肯把孩子打掉……”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询问。结果其中一个带着黄色头巾，鼻子上有一颗痣的阿姨指着那个长椅说，她们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看到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
“是不是一个矮个的，大概到这里的女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对，差不多就是那个小三的身高。她应该是和男的约会，然后被原配撞见了，所以原配打了她。”另一个阿姨补充道。跑步的人感觉自己好像在菜市场经常能见到她。
“有没有可能男的骗了她？”他说，“她可能并不知道情况，男的一直瞒着她，让她以为自己是单身。”
“不可能的。他们都已经一年多，瞒不可能瞒这么久，手机什么的随便查查不久情况了吗？想想就知道，这种事，想瞒根本瞒不住的。”
“也不好说吧？如果两个人之前一直是异地呢？”
“小伙子，你多少岁？结婚了吗？”一个面脸疙瘩，戴着大耳环的女人问道。
“二十五。”他有意忽略后面一个问题。
“那你没法明白。”
他对她以及其他人肯定而尖锐的语气感到吃惊。他走到之前和那个女人聊天的地方，站在原地跑着，汗流浃背，感觉到热气不断从胸口升起。他忽然意识到，那辆从自己的面前开走的警车里，大概就载着那个女人。但他总是觉得不太对。对她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模糊，但那句鞠着躬说出的“感谢你”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想起就在上周，和一位同样辞职不久的同事吃过的一顿饭。之前还没辞职的时候，他对这个同事的印象并不怎么样。然而，那顿饭却吃得非常开心，以至于在当时，他只想起了关于这位同事的各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