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不言爱 三

等待

第一次相逢在火车上,第二次是在他上学的城市,第三次又换了一个地点,这些地方一点一点被我捡起,在我此生的轨迹上画成一张网。

那是我回国后第二年,读研究生时因为成绩出色我拿到出国名额,然后拿到英国的学历证书,毕业后先在英国工作几年后进入一家跨国培训机构。接着回国到上海分部,这中间和他中断了有十年之久,在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这样的中断很正常。一天我接到一个通过总机打来的电话。

“可找到你了!”对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提高了音量。“我在上海!东方明珠,你能来吗?单位出差,那个时间有点紧张。”我一听到“那个”就辨认出是哪个人了。

“可是我今晚有演出。。。。实在排不开。。。”想着晚上有一场在莘庄的演出,我实在是掰不开时间。

“那好吧,你忙。不过找到你就好,你忙吧。”电话那端有些失落。十多年了,人都变了,我也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想着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以后可以电话里聊,上海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东方明珠有点去怕了。

地球是圆的,山不转水转,我们到许多地方演出交流,就是没有去过他在的城市,我也不怎么清楚他的现状。适逢一次到离他工作的地方不远的地方,我提前告诉他,他说他都在。

那天演出结束后我向团里请了假,和他见面了。

他借了一辆小车在路边等我,是他哥哥的。桃花林已经绿叶青青,他的脑门却光如白日。

“呵呵,我带你去吃家乡菜。”

我对家乡菜不是很感冒,在外多年我的口味早已改变,何况我对家乡知之甚少。但既然是家乡菜那就去尝尝吧,但突如其来一个电话打断了计划。原来我一个老领导也在这座城市,得知我们单位在就近演出,老领导就联系我说见一见。

“那啥,没事,你去吧,反正我单位里还有事,我送你过去。”他就把我送到领导家,然后就走了。

老领导是我工作后认识的第一位领导,在工作和专业方面给我很多指导和批评,可以说是良师益友。在我初踏工作岗位时避免了很多弯路,不管后来领导退休在家,我们一直保持未断的联系。这次路过她家门口,不去拜见我自己也说不过去。老领导住在城东郊区一片高档社区里,马路宽敞绿化有序,楼房都是低容积率四层。我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跟在老领导身边看她的小园子聊聊往事。

时间过得很快,下午必须要赶回了,和领导惜别后我赶紧给他打电话说我得赶飞机去了。

“等我,我在不远的地方,马上过来。”十分钟后他就过来了,开着他哥哥的车子停在路口。这里打车不方便,来来往往的人都开着车,他倒好,比出租还快。

去机场的路上他没怎么说话,只是专注地开着车子,帮我开车门,帮我拿行李。我有些歉意,一顿饭都没有和人家吃,来来回回都是路上。连话也不曾说几句,包括东方明珠的歉意再加上这次家乡饭的空缺。

“对不起,没能和你一起吃顿饭。”我一脸歉意。

“哪里的话,你不是在帮我省钱嘛,对了,我这里也没啥,给你带点我这里的米酒吧,里面有我们本地的桃花酿。”不大不小的一个纸箱拎了过来。

看我通过安检后他转身离开,我似乎看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来。我想起来他好像会抽烟的,只是我不喜欢烟味道,他在我面前不大抽烟的。

这朋友真是交对了,我那时觉得,话不多,也不大会埋怨我。我甚至已经忘了东方明珠的事了。

我们终于一起吃了一顿饭,只是这顿饭有点任性,至少,在我看来。

中年以后他渐渐升迁,外派学习调研的机会也多了起来。一次他在离我不远的苏州参加调研,他高兴地打我电话说就在不远,我那时已调离上海在南京分部上班。江南风景不断,从上海到苏州到扬州再到南京,让我体会到江南风景如画,苏式园林和二十四桥别致精巧。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是南方人,沉浸在评弹和越剧的烟波中。无论国内国外,我还是喜欢这看不够的江南风情喜欢这里有浓厚的艺术气息,因着江南我的舞蹈也有了新的生命力。我和他已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

苏州到南京最快的火车要一个小时,加上市内车程加上等车时间,单程至少两个小时。他们的行程排得满满的,连半天时间都抽不出来。我说时间紧张就不要来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还可以见面。他说不行,你还欠着我一顿饭呢。这么久了,还惦记着这顿饭,到底是我亏欠人家,这不能拒绝的。再说谁也不知道下次还要等多久。

最后他向小组带队领导告假提前一小时退出下午的课堂,然后乘着火车就来找我了。我当时还在排练节目,心想时间充裕,等他到达再出发也不迟。

6点的火车,7点到达南京站,出站,再搭乘地铁到我订的饭店需要半小时。考虑到他来回车程路上需要四个小时,我订了个在地铁站附近的饭店,据说人气很旺,饭菜精致。难得多年的老朋友见面,我应该尽地主之谊,请他尝一下地道的淮扬菜。

事实上是我堵在高架的出租车上,他等了我半小时。。。

他没有去饭店一直在楼下等我,然后我们上楼点菜。他递给我菜单,

“随你点。你爱吃的。我是男生。”

点了几个做得快的菜,狮子头店里常备主菜,文思豆腐是厨师拿手的,咸水鸭南京主打。可惜没有北方的宽面条。他很快吃完了,我一抬头,他已经买完单。这顿饭从第一道菜上桌到吃完饭,半小时。

“哎,地主在这儿呢。”我嘴里塞着一口草头。

“跟女生吃饭,就没有让女生买单的道理。”他倒振振有词了。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小我一岁的男生嘴巴比我还利索。

“真的就为了和我吃顿饭?”我有点怀疑这个理由,单程两个小时来回四个钟头,这顿饭吃得不明不白,也颇有疑虑。

“那有什么,男子汉说到做到。”停了一下,他签完字递给服务员信用卡的单子。“别想得那么复杂,主要是你还欠着我一顿饭,那个,一直记着呢。”他挠挠头顶,那里越来越亮。我们在地铁站道别,他向左我向右。

几届领导换班,几重改革,身在行政队伍中的他越走越高,科级,处级,局级。我的手机随着工作地点的变动也换了几波,他的电话我记不住,孩子们也有自己的事情。好在我们很少联系,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经过多年联系验证下来是可靠的朋友,只要愿意联系,总归找得到彼此,更何况,每次都是他找到我。或许是因为他有帮手可以帮他找到联系吧,我这样想。有时候我也有点疑惑,当年没有稳定的联系,何况我们没有其他认识的共同的朋友,他怎么在十多年后找到我的联系方式的。还有那顿两个小时的饭。。。唉,不想了,我干嘛那么瞎操心,人家说不定有其他事情不方便告诉我。

最后一次见面有点令人生气,但现在想起来还是我的不是。那次他突然打电话,说快要退休了,跟随一班组员在浙江开会。原本是有几个选择的,一个是清华大学,一个是宁波,一个是厦门。他最后选择到宁波。我和孩子在杭州小住,年纪上来以后,当年学习舞蹈带来了膝关节的老毛病和肘关节疼痛,只有在杭州这样的地方才让人忘记那些身体上的痼疾忘乎山水之中。孩子周末陪我在十八溪中品清茶,经常地我走到在西溪湿地养养神,灵隐寺里悟道参禅。老伴走了以后,这些地方可以养心养身。

一晃我们又是好几年没见面了,这把年纪这次彼此有空,我们就约在西湖边上的书画院,他们有个在杭州萧山的行程安排。我走到校门口时,他已经站在那里了,一如从前。那么多年了,他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家里的老人也一个个离开人世,加之事业稳健,孩子学业有成,我看着他光光的脑门取笑他这么多年太聪明,以至于马路上寸草不生。校园里有很多多年树木走在校园里感觉很安心。见到我时他笑了,走着走着突然又哭了。

“你有白发了。”他哭起来有点难看,站在树下我有点不知所措,好大的一个人啊。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我们多大了。”我觉得我是个当姐姐的,遇到这样稀里哗啦的时候,得有点定力,这么多年变老是谁也无法改变。校园里不停有车开过,阳光亮得耀眼,我的头发一丝不乱地贴在头上。

这个弟弟高我一头,站在一棵树下不再往前走了。他扭过头看着一旁的小亭子,亭子造得古朴又现代,小巧玲珑很别致,有几分钟他没有说话。我看着他,觉得也许命里有个前世的亲戚,此生再遇到,陌生的人就变成亲戚。

“那个,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今天是我的生日,人生的一个圆满。”他岔开话题。

“啊, 你咋不早告诉我。我可什么礼物都没给你准备!”我急了,我真的没有送给这个弟弟什么礼物。

“嘘,你来见我就是最好的礼物啊。”他突然脸又红了,老年以后脸色变暗,我还是能看得出他害羞的样子,跟当年在火车上一样。

“那不行,我得去给你准备礼物。”这次说什么我也不能再退让了。这么多年我明白了许多,这个弟弟不再是普通朋友。我年轻时那些给我写信给我送花的人都不见了,他们稀罕的是枝头上的花,而他不是,他关注的是整棵树!这次说什么都要谢谢他这么多年的心意。我扭身朝学校大门走去,要去拦出租。

一下子,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很倔强。青筋暴露,他的手有点抖。

“别,别走开,你能陪陪我,这就好。这辈子,终于有一次生日时有你在。”他眼里带着哀求带着笑还有泪。两个年龄加在一起超过一百的人站在那片光里,我们彼此的头发都有了白发,他的比我的还多,脑门上没有一颗多余的发。我站在风里,看着他,这么多年了,他也老了,依稀可见当年火车上那张面孔,他的脸上像秋天的叶子,沟沟痕痕。

只是没想到这一见竟是永别。也好,我们终将都会老去终将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没有搭乘那辆火车一样,就像多年来他从未打扰到我平静的生活一样。我坐在咖啡店里和一个陌生的女孩讲述这个故事,她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终将像一片树叶一样落下去,和世界一样,忘记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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