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农村和城镇的分界线,是一条长长的铁路,4道铁轨,可以同时走2列火车,铁道的东边是城镇,铁道的西边是农村。从农村到城镇的马路和铁道线的交叉口,就是我们每天上街必经的铁路口。铁路口无人看守,没有护栏,没有铁网,没有标识,没有灯光,跟其他路唯一的区别是,这段路面被土填的平平的,便于大家通过。大家先上一个长长缓缓的坡,跨过这4道铁轨,再下一个同样长长缓缓的坡,到街上去。
几乎每天,村民们都要通过这个铁路口上街,买东西,或者卖东西。村里人要去远门,去更大的城市,也要经过这个铁路口,它是我们通往繁华城镇必经的路口,我们无数次跨过这个路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初中生们,则要一天往返几次,上学放学,有的走路,多半的学生骑自行车。初中生被称为飞车党,我们自行车骑得飞快,早上怕迟到,中午晚上回去吃完饭,赶回来下午上课,晚上上晚自习也怕迟到,于是骑着自行车用力蹬上铁道口,骑过铁轨,溜下下坡,听着身后的火车呼啸而过,长吁一口气,庆幸自己车技不错,自行车也没坏,没在铁路中间出个什么差错,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冲坡冲到铁路中间车卡住了人倒下来了的情景,然后我们又无数次赶在火车通过之前冲过去。
这条铁路线,对村里人来说,是有好处的。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写作文,介绍我的故乡,就提示我们说,你看,我们这里有火车,象征着繁华和交通便利。而我影响深刻的却是,村里人经常讲的,谁谁谁又去爬火车了。
爬火车专指爬货车,一般是壮年的男女,看火车停下,赶紧爬上车,拿个耙子去把货车里面的东西耙下来,感觉车快开了,就跳下来,把东西背回去。爬货车当然是违法的,大家怕犯法,所以一般也不会耙什么重要的东西,抓住要坐牢的,而有一样东西,好像没人管。那就是煤炭。村民们去弄煤炭,有的是一些列车烧过之后的废弃原料,堆在铁路2边,大家发现有些没燃尽的,还可以回家继续用,就分拣一些背回来,我们叫捡碳。胆大的就去耙列车车皮里面的煤炭,我们叫耙碳。下大暴雨的时候,村里面的中青年就冒着大雨,着急忙慌的去舀碳,大雨把车皮里面的煤炭冲到铁路边的水塘边上,大家就把这些碳舀回来,做成煤饼,晾干。这些碳并不好烧,因为混入了太多的泥沙,可是,每家每户,依然冒着大雨去舀碳。
离铁道口不远处有间孤零零的小房子,是一家花圈店,店里孤零零的住着一个中年女人,杵着双拐,据说她很小就被火车碾断了双腿。而我们每天下晚自习骑车回家,映着冷冷的月光,经过这座小房子,总是瘆得慌。
而这位店主,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位被火车碾过,还活着的人。其他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影响最深刻的一位,是当年跟我一样的初中生。我们村里的一个女孩子,比我高一届。长得高高的,白白的,比她2个妹妹都漂亮。一天,她像往常一样骑车上学的时候,倒在了火车底下。她出葬那天,很多人去看,我也去了。她的遗体在她家门口,她妈妈在旁边哭的死去活来,有人在帮她的遗体穿衣服。她的面貌和身体变形,肿胀,已经认不出模样,而衣服怎么都穿不进去。而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睁着的。我和我的朋友霞吓得落荒而逃,经过一个转角口,我和霞对视了一眼,同时被对方的眼睛吓得尖叫狂奔起来。
又一次,村里另外一位中年女人,是我一位小学同学的伯母,也被火车撞了,好像是捡碳的时候出的事。我已经不敢去看了,我同学后面跟我讲,别人都吓得要死,只有她十多岁的小儿子,守着遗体坐了整整一夜。
再后来上了高中和大学,不在家住了,知道这些事情就少了。
最近一次,听我妈讲,是过年的时候,我们村一位老师,他家4名亲戚,一家4口,城里来的,高高兴兴地来这位老师家拜年。穿着羽绒服,带着羽绒帽,这位老师远远看见他们在铁路上走,远远看到火车来了,拼命的摇手呐喊提示,然后,亲眼看到他们一家四口,全部丧命火车轮下。这位老师当场晕倒在地。
有人会讲,火车来了,轰隆轰隆的,听不见吗?
而我的亲身经历好像就是,真的听不见。
那一次,我和我弟弟,去我姑妈家。我们家到我姑妈家,先朝东走到铁路口,然后朝北沿着铁轨一直走,总共不到3公里的路程。当时,我大概10岁的样子,我弟弟小我3岁,我们沿着铁轨一直走。铁路旁边是土路和大石子,而铁轨一条条木头或者水泥墩子,整齐干净。大家偏爱走铁轨,大人走,小孩也跟着走,这条路,我们走了无数次了。走着走着,一位四五十岁的铁道工人,拼命挥手示意我们下来,我和我弟弟从铁轨上下来,就在下来后的一瞬间,一辆列车轰隆轰隆地从我们身后呼啸而过。记忆中,那位好心的大伯凶了我们几句,我连感谢都不会说了,赶紧带着弟弟离开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铁轨旁边,可以清楚地听见火车轮子响,而站在铁轨上似乎压根都听不见。
当然,有些事情终归是会过去的。
不知道从哪天起,捡碳出事的就少了,因为没什么人去捡碳了,大家渐渐改成煤气灶了,很少烧煤炉了。村里面的那条马路,也从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后面变成了水泥路,一直通到各家各户门口。
而有一天,我在外工作多年后回家,惊奇地发现,那个我们从小就有,习以为常,似乎会永远存在的铁道口,没有了。
先上后下的坡路,变成了先下后上的坡路,坡的中间,原来的铁道口下面,挖了一个大约6米宽5米高5米长的涵洞。
就这么一个涵洞,一个简单的涵洞,几十年死了多少人的铁道口,一个涵洞解决了。
这个涵洞并不算完美,涵洞底下经常积水四溅,然后在我心里,这真的是最最伟大的工程。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涵洞,那些来回赶集的村民们,那些每天无数次往返于学校和家里的学生们,再也不用担心年轻的生命定格在那个小小的铁道口了。
希望更多的地方,更快的时间,多一些这样的工程,多一些这样的涵洞,少一些人间的悲伤。
樊利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