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声惊扰了整条街道,店家招牌上的霓虹灯光也随之一颤。人群下意识簇拥向一个角落,揣着惴惴不安的表情看上好一会儿,再三五成群的散开。 相叶由于惯性向前撞在方向盘上,掌心不小心按上了喇叭,十分不合时宜的鸣了几声笛。他愣了愣,肾上腺素瞬间狂飙到正常值以上,在略显萧瑟的秋风中出了一身的冷汗。两车相撞的部位升腾起白烟,被他追尾的那辆车是很漂亮的银灰色,车标都被撞凹了进去,十分凄惨。当然他自己的车也没好到哪去,引擎盖直接撞翻,两只车灯散落了一地碎片。
怎么会在开车的时候走神——他有些懊悔的反复查看那辆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受害者,长达一个月连轴转的疲惫感一扫而空。余光看到驾驶座上下来个人,慢吞吞的挪到自己身边去查看爱车的情况,却没说话。 难道是在等我表态?相叶这么想着,便转过身,同时尽力让有些发颤的声音稳定下来。看这车的样子应该不是普通人开的起的,免不了要赔一大笔钱,可是偏偏最近用钱的地方很多——话说回来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赔的起。
他绞尽脑汁的搜刮出一些道歉以及表示愿意赔付的话语,抬眼看到对方的面目便瞬间咬了舌头,再也说不下去。 对方穿着一身低调的休闲西装,两只手插着口袋,猫着背,眼神平平淡淡,脸上的表情也平平淡淡,却足以在他心里激起万丈波澜。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个人的脸似乎也没怎么变。
相叶卡了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说下去,还是暂停一下说一句‘好久不见’。说到底谁都不会情愿在这种时候遇到以前认识的人——尤其是遇到已经分手多年的前男友。他情愿立刻倒地昏迷,也不想以一个肇事者的身份站在这里。
“……我会赔付您的。”
“不用了。”二宫掏出手机来打电话,语气里仍然是过去的那种令人琢磨不清的味道,无悲无喜,没有情绪。“我有车险。”
“请务必让我赔付,这件事是我的错,我……”
“我说你啊……”二宫在电话未接通的时候抬眼瞥了他,嘴角微微挑起三分,显出笑意来。“你应该也没什么钱吧,不用向我证明什么。”
『你到底想要证明些什么啊——』
多年前的话语穿越时空到达眼前,当年的二宫好像就是带着这副表情,语气柔和又冷淡的说,『你让我感到很疲惫,不如还是分开吧。』
——这太难堪了。相叶咬紧牙关,腮边的肌肉拉出一条延长线。他竭力的抑制住想要说出口的话语,也背过身开始打电话。
几点凉意落在鼻尖上,渗入肌理。随后雨点变得愈加急促,冰凉的雾气包裹住周身,阻隔了嘈杂的声音。他悄悄转过身去看二宫,对方正闲适的靠在车的一侧讲电话,微打着卷的蓬松碎发很快被雨水打湿,却毫不在意。于是他也毫不在意,迎着雨帘站在原地,心中可耻的升腾起几分共苦了的满足情绪。 二宫忽然把低垂着的视线投过来,他猝不及防的与那太过干净的目光撞在一起,急忙狼狈的避开。然而那个人随即一步步走过来,高档皮鞋在雨水中溅上了泥点。他就只执拗的盯着那些泥点,好像要用目光将它们擦去。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去旁边躲会儿吧。”
昏黄的灯光下酒杯中的液体流荡着异样的光华,水果被切出千奇百怪的造型均匀置于盘中,也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柔光,令人食指大动。 二宫捏了一片西瓜品尝,如同以前一样啃出类似小动物进食的悉嗦声响。“这个很甜。”他作为一个美食家进行了评价,接下来捏起一片橙子。
相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所以只是沉默着抓起酒杯,将温热的清酒灌进喉咙。和旧情人在酒吧里像老友一样喝酒,这本来就是太过非现实的场景,更何况对方还表现得好像根本没有那一段历史。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设计方面。你呢。”
“在广告公司工作。”二宫动作娴熟的从皮质钱包里掏出名片来,商业感十足的递了过来,仿佛身边坐着的是接下来的合作伙伴。他只好接过来,装作很感兴趣的看了看上面的信息,接着珍藏进钱包夹层。 名片是很干净的白色,上面整齐的印刷着蝇头小字,公司名称有名的让人嫉妒。
“很厉害。”
这不是违心的,二宫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开的起豪车穿的起名牌,还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俊秀面貌,实在是成功人士的代名词。相叶没带名片,就算他带了估计也不会在这时候掏出来———又不是卡牌游戏规定双方必须交换,而且就算交出了自己的名片,恐怕之后就会出现在垃圾桶里。他在对方的示意下举起酒杯轻轻碰在稍低的位置,目光短促而清晰的在那几根手指上转了一圈。
干干净净。
他因为这个发现而在心底长出了口气,随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二宫的目光也在同样的位置做了短暂停留,随后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道。
“交了女朋友了吗?”
“不,没有。”相叶下意识转了转左手上的银色指环,立刻解释道,“只是随便买来的装饰,我还是单身。”
——我干嘛解释的这么详尽?
“哦,我也一样。”
“不能吧,以你的条件应该有很多选择。”
“是啊。”二宫的目光模模糊糊的在他脸上掠过,停顿了几秒后低声道,“没有遇到能让我动心的。”
聊天开始朝着诡异的方向前进了,先不说他们曾经是恋人的关系,哪怕只是普通的朋友,许久不见之后直接开始畅聊双方的终身大事也显得有点奇怪了。还好二宫和他一样没有要向下深入挖掘的兴趣,而是很快转移了话题。
雨停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离开酒吧的时候相叶抢着去付钱,二宫没多做坚持,只是脸上似又浮现了那时的笑容,三分无奈七分淡漠,眼角眉梢都印刻着那句足以让他被烦躁之感瞬间点燃的话。
『你到底想证明什么啊?』
◤ 脑海里的回声如同水面上的波纹慢慢扩散,秒针在钟表上飞速倒退,旋转出银白色的光。夜色像滴入水中的墨水慢慢稀释,添上点红,又染出一抹金,堪堪停在那个下午。
虽已入秋,下午的天气还是相当的炎热,相叶在走廊上罚站,这时候这里简直没有一处可以躲避光线的位置。汗水顺着被晒得通红的小脸淌下来,有些痒,但不能用手去擦,因为他的双手都提着个水桶。每一次身体的细微晃动都会导致桶里的水跟着摇荡,一不小心还会洒出到地面上。
罚站的理由很简单,他在打棒球的时候用力过猛,白色的球体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像漫画里打出的气波弹一样,撞碎了教师办公室的玻璃。
唉……
彼时还身为小学生的相叶老成的叹了口气,他只盼着放学时间赶紧到,自己也好从这种炼狱一般的体罚中脱离。 教室里老师还在讲些一些枯燥而乏味的东西,应该是无暇顾及这边。他轻轻靠在墙上以做支撑,双腿的膝盖已经僵硬的难以打弯,稍微动一动就是好一阵酸痛。两条胳膊也已经没有知觉了,他一边思考着今天的作业没办法写了,一边就注意到教室的后门动了动,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弓着身子爬了出来。
二宫怀里抱着个饭盒,出来后小心翼翼的带上了门。他左右看了看,便蹑手蹑脚的摸了过来,用手中的饭盒从相叶提着的水桶里舀出一部分来。他捧着装满水的饭盒又四处看了看,最后干脆一股脑的倒进了走廊栏杆下那堆让那个热衷于体罚的老师试图让其干渴而死的植物丛中。 重复了几次,桶里的水就少了大半。相叶前后晃动着轻松了不少的手臂,看着对方从教室后门再偷偷溜回座位。
如此这般的‘照顾’了那花直到毕业,他们荣幸的登上了初中生的席位,而那些草木也执拗倔强的茁壮生长起来,连成一片的杂草群,在某一天开出了不知名的花朵。
十六岁的相叶在盯着窗外的花朵,粉红的,像是天边的云霞。
已经接近傍晚,空气间的燥热却丝毫不减。眼前是阳光蒸腾出的扭曲地面,讲台上老师的脸像是封印在哈哈镜里的角色,裹上了层迷蒙的屏障。
他的心情有点烦躁,不仅仅是因为上课的时间比下课的时间慢了好几倍之类的理由,也不仅仅是因为不合时宜的刺眼阳光。他的课桌里放了一封信,粉色的,上面贴着可爱的爱心贴纸,很明显是情书。
但却不是给他的——说老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看上去像是乐意替女孩子递情书的人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信封上娟秀小字写着的姓名之后他鬼使神差的就接了过来,结果现在揣在怀里成了个烫手山芋。
相叶托着下巴心不在焉的在习题本上画圈,幻想着隔壁班的友人这一刻在做什么,是在好好听讲还是在下面偷偷看漫画?说起来自己的漫画书借给他有一个月了吧,今天得问他要过来,那可是限量版的——啧,那家伙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收到情书,不知道又要嘚瑟成什么样子。
他撇撇嘴,努力的把心头上那点微妙的不适感压抑下去。
伴随着分针转动置众望所归的位置,下课铃声应声而起,周边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同学们像身上按了弹簧一样从各自的位置上跳了起来,喧闹着彻底无视了还未来得及走出教室的老师。相叶敏锐的察觉到有道视线飘忽却执着的落在自己身上,迎过去时撞上女孩期待而又忐忑的眼神。他装作没接收到的样子轻轻撇开视线,一股脑的将抽屉里的书本夹着那封情书一起塞进书包里,连看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二宫已经背着书包站在教室后门向这里张望,他于是也匆匆扣上书包奔去,校服外套的下摆上翻着巧妙的掖进包带与书包侧面的夹缝中。朋友伸出手替他拉了拉衣服,随后把双手塞/进口袋里慢慢朝楼梯拐角走去。
“今天好慢。”
“抱歉啦,收拾东西稍微花费了点时间——而且以往都是我等你,你多少也等我几次嘛。”
楼梯间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由交错走向统一,像是两条平行线沿着既定的路。前方是夕阳西落投射出的漫天金黄,似是一出华丽大戏的布景。
“今天可以去你家吗?”
“你家人又不回来了?”相叶想了想,说,“来吧,今天我家人也不在家。”
“嗯,你们应该讲过上周那张卷子了吧,等下借我看一下。”
“你们班的进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慢啊……ok。”
伴随着司空见惯的对话,他们踏着日复一日的路线挟裹在人群中。与地面相交的天际泛出夹杂深红的淡紫,跟着脚步的拍子而骤然亮起的路灯散发出浅薄的光。
一前一后的登上狭窄的楼道,相叶摸出钥匙打开家门,先钻到厨房查看冰箱里有没有什么以供取食。二宫从卧室里探出头来叫了他一声,在吸引到注意力之后弹了弹手中轻薄的纸页。
“卷子。”
“啊……在我书包里,你自己拿吧。”
他如是说,随后意识到自己给出了一个最糟糕的选项,那书包里明明有他想要埋藏起来的秘密,却如此愚蠢的将它剖白。他急忙奔回了卧室试图阻止惨剧的发生,堪堪跨进房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最后只得狼狈的单手扶住门框。
二宫正站在桌前,听到了声响后静静地转过头来。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两份卷子,相叶和他的目光对上,未能从那里捕捉到任何情感。他于是将视线下放,随后目光定格在对方手中。
手中捏着一纸薄薄的信封,粉色的,贴着可爱的桃心贴纸,书着二宫和也的大名。
天气骤变,刚刚还是阳光明媚,风乍起吹走了天空缀着的棉絮般的云。地面落下了零星几滴雨,随后雨势渐大,雨点焦躁的敲击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条条竖/直的河。他看到二宫的手动了动,将那封情信举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似乎试图辨认信封内的文字。
“这不是你写的吧?”
“……当然不是了。”
“哦。”二宫似乎失去了兴趣,把信放下,然后坐回座位开始写卷子上那几道空缺出的难题。相叶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这人有再多说一句的倾向。面对着那个背影他想象不出对方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桌上的台灯自上而下于桌面打下阴影,而窗外晦暗的天色似乎要将房屋压垮。
他也快被压垮了,哽了半晌,低声问道。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觉得这个事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二宫想了想,继续说,“而且你应该也不会说实话吧。”
“你会和她交往吗?”
“并不会,我又不认识她。”
直来直去的回答让人不必花费多余的脑力去思考字里行间的意义,他因为这句话而不受控制的露出几分笑意,透过窗户看到自己嘴角挑起的弧度后急忙努力刹住,顺手就讲那信又塞回了自己书包,好像害怕对方下一刻会后悔。
“这样啊~”
二宫的笔尖顿了顿,微微直起身子把目光投过来,神色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如同玻璃上的雨滴一样逝去,变成一片让人琢磨不透的沉静。他凝视的目光似有质感,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肩头——他并没有在看相叶,而是越过肩膀一侧看着洁白的墙壁。
“你这么在意这件事,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她?”
他如是说。
——当然,是为了你。
他已经忘记这句话是否有通过胸腔的共鸣和声带的震动准确的传达给对方,又或许只是出于自己的臆想。只是之后的吻是那么鲜明,承载着两人关系的天平向一侧倾倒,天平上的他们却丝毫不想逃离。
只想随之倾覆,将重新确立的关系隐秘的建立起来,而他们是这秘密的守护者,铠甲以勇气织就,封闭上牢不可破的外壳。
◢
温热的水流柔软的自头顶洒下,相叶闭着眼睛摸索着将淋浴器关闭,把不断滴水的额发顺至脑后。浴室的镜面蒸腾出一片茫然的白,他用手指轻轻擦出一块痕迹,凝视着投射在镜中的眉眼,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瞳孔深处却隐隐透出一丝阴霾。
只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而已,然后逼不得已的逢场作戏了一把。他并没有想借此和对方恢复已经终止了多年的关系,对方显然也没这么打算。所以他并未留下自己的号码,而对方也没问。
至于二宫留下的名片,他可能是不会再拿出来看第二次了。
相叶提点着自己,让自顾自就产生了悸动的心重新沉寂下来。然而命运的齿轮交错滚动,平行线相互重叠,最后纠缠于一处,直至不分你我,也绝不终止。
最近公司接了个新工作,是给一家广告公司做图标设计。老实说在听到广告公司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莫名产生了几分疑虑,不过想一想全日(大和谐)本广告公司那么多,应该只是神经太紧张了。他如是安慰自己,随后踏入会议室的那一瞬间他就想立马掉头离开。
对方公司派出了两个人,一个四五十岁的长者带着个年轻后辈,门推开的时候他们下意识的向门边看,于是目光毫无防备的撞击在了一起。
平时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神中终于也出现了可以称之为讶异的成分,二宫慢慢敛去了惊讶的表情,换上一副温和的礼节性面具。
怎么就没多问几句对面公司的情况……他入座的时候有些焦灼的想,短时间内连续见面也太过分了,这种拖拖拉拉的行为不是太难看了吗,难道无法终止了吗?
——放过我吧。
合作谈的不是很顺利,相叶敏锐的察觉到年长的那位有些心不在焉。这样的事其实也是常有,作为一家不上不下的公司,有实而无名,高端公司会想要更有名气的设计人员,而低端公司又不愿意支付他们所定的价钱,实在是很尴尬的位置。
他们只有尽力争取,奈何现实是对方岿然不动,唯有模棱两可的回复,使相隔的会议长桌成为一道鸿沟。
二宫一直没怎么说话,一直低头研究着他们带来的作品集,而他也竭尽全力的不让自己的视线投去。
结束时他基本已经看到自己这方身上插满了必将失败的flag,没有时间为已经失去了的哀叹,相叶不动声色的收拾好东西,跟随前辈走出大门便不禁停住的脚步。
提前一步离开的二宫却斜斜的倚在门边,脚边投射下小片阴影。两个人视线短促的交汇,那个人随即走了过来,悠闲的晃了晃手机。
“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可能会经常沟通。”
相叶怔愣片刻,时间的阻隔终究还是令他无法推断出对方的用意,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断了的线重新连接,还是暗示他此番合作终将达成。不过无论是哪个,对于他来说似乎都算是一件不错的事,于是也没有过多挣扎,手机通讯录里便多出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事实证明他预感的不错,双方公司很快达成了一致并签下了合同,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二宫操作的作用,毕竟就上次洽谈来看那位年长者似乎对他们公司并不是很感兴趣。相叶又犯了难,觉得自己是否应该打去一个电话以示感谢,又觉唐突。
在犹豫之间,他率先接到了二宫的电话。
二人约在了一家普通的居酒屋,鸡肉串被烤的焦香,侍者将盛着毛豆的小碟子送上,翠绿青葱十分鲜活。相叶慢慢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在暖光的灯光里对着一盘豆发起了呆。
事到如今过去了多年,他自诩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然而情绪却始终会被如此简单的调动起来。
◤ 事情的发生很突然,他正忙于在小账本上记下一些数字,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如同炸雷,他一时间甚至没能摸清楚句中的含义,只愣愣的问对方刚刚说了什么。
“我们还是分开吧。”
所有的单词都认识,拼凑在一起却成为了杂乱的电码,他无法通过大脑中的某个神经系统将其拼凑成功。不,不只是大脑,似乎连视网膜都受到了影响——他茫然的注视着二宫,曾看过抚摸过亲吻过千万遍的面孔此刻犹如一个陌生人。
“你说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二宫亦神色平静的重复着第三遍,没有丝毫不耐,也没有任何情绪在他那始终严丝合缝的清冷面容上出现。相叶无措的转过头来躲避那张让他无所适从的脸,桌面上放着刚刚煮好的毛豆,白色烟雾轻飞曼舞,愈加轻薄。这还是今天对方买了带来的,说是知道他喜欢吃,所以就买了。
然后现在突然提起分手?
这在相叶眼里发生的毫无预兆,他甚至做不出什么强烈的反应,只在恍惚间意识到对方似乎是认真的,才艰难的哑着嗓子问他为什么。
“你现在工作怎么样,干的累不累,每天遇到了什么人,什么有趣的事,我都不知道。”二宫依旧是平静的,然这份平静下潜藏了波涛汹涌的洪流,“你从以前就这样,只要我不问,你就什么也不说——你如此自立,我感觉不到我自己存在的价值。说到底,你到底想证明什么啊。”
“那是因为……”
“你总是算的很清楚,今天我买了什么,明天你就一定要买回来点什么。连买个毛豆你都要记在账本上,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合租者吗?我不喜欢这样。”
“就……就因为这个?我可以改掉,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
“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但你从来都没改。”话语的尾音带了轻轻的叹息,未关的窗户透入清风吹乱了他们耳畔的碎发,继而从身体间的缝隙毫不留情的穿出。二宫别过脑袋眨了眨眼睛,夕阳已然下坠,房间陷入沉寂。而楼下路灯骤然亮起,星光点点,似千家灯火,割碎了透明的玻璃。
相叶没有应声,房间里一时间静寂如同真空。 毛豆已经凉透,月光却更凉,从一侧斜斜打下。他看到二宫的脸被切出一道分界线,阴影和明媚相接,平静里杂糅着细微的疲倦。
“而且这不是什么『就因为这个』这样的说法………算了,现在的你让我感到很疲惫,我们暂时还是先分开吧。”
“……”
“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缓的响起,沉郁而冷静,寒意却刹那笼罩了他整具躯体。
◢
怀揣着回忆相叶和二宫冷静而自持的寒暄着,话题不外乎工作,房子,合约,价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闲散随意版本的商业聚餐。他们两个都相当默契的没有选择畅想当年,仿佛那些过往都只是黄粱一梦,在酒香中随风逝去。
青春期的诸多感情啊……本来也就没什么值得谈论的。
“现在还喜欢吗?”
突然跨出安全区的话题让相叶心头一惊,扭头看去才通过对方的眼神投去的方向意识到那人说的是毛豆。他咬下一口烤鱼,模糊的应答了声。
他从来没想过能和对方心平气和的畅聊了几个小时,且之后都还在断断续续的见着面。他搞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也没有精力去搞清楚。生活的压力已经让他焦头烂额,而每次见到的二宫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熟稔的接下话题,再像打太极一样滴水不漏的递回。
相叶的内心罕见的又升起了股焦躁情绪,这情绪在每次与二宫约定好见面的前一个小时达到最高等级,又在看到对方的脸的瞬间像过山车一样跌置谷底。他也想过用工作太忙之类的理由推掉会见,但每次话到了嘴边就像泥鳅一样打了个转埋藏回胸腔最深处。
于是继续见面,而工作忙也是真的,即便强打了十二分的精神,也还是不免露出几分疲色。
他相信善于察言观色的二宫绝对可以看出来,然而对方的目光也仅仅是多在他脸上徘徊几刻,从不多问,仿佛下定决心扮演一个普通朋友的角色。
他于是也缄默不言,然生活将压力揉碎了,持续不断的撒在他身上。这次他罕见的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十几分钟。这是一家露天的小店,二宫已经点好了酒,他道歉后入座,抓起玻璃杯将冰冷液体灌进喉口,灯光在杯口扫出点点萤光。
或许是借酒装疯,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抱怨的话语已经跑出来了大半,剩下的被他用突然回来的理智强行拦于唇齿之间,牙齿轻合,战栗着又挤出一句抱歉。
“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些事。”
“……是吗。”
“如果感到厌倦的话,有想过换个工作吗?”
“这方面我还没想过,与其说是厌倦……倒不如说我察觉到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身后的行人来来往往喧闹不断,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相叶在暖光的灯光中看到摇曳斑驳的树影投在身边人的脸上,隔着迢迢岁月,那双眼睛还是清朗又明亮。
“我想要……”他停住,无奈的扯扯嘴角,“简单舒适的生活吧。”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就意味着你没活在现实的世界。什么叫做简单舒适的世界?压力是无法逃避的,逃避也没用。而且在我的记忆里,你也不是会对压力屈服的家伙,所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现在还在继续着工作,意味着有某方面对你仍旧充满了吸引力,对吧。”
吸引力啊……相叶注视着他的脸,随后略显动摇的飘向了别处。
“算是吧。”
话题暂且告一段落,二宫维持着双手交叠的姿势朝着那盘毛豆凝视,心平气和的低声呢喃道。
“那,足以如此吸引你的,是谁呢?”
晚上回去相叶就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神不宁的直到半夜。在黑暗中摸索着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乍一开屏的亮光直射进瞳孔,刺的生疼。屏幕上的小字模糊成一片浆糊,他按住通讯录的页面,面对着那个名字叹了口气。
是你啊。
还能是谁,我本来把辞呈都打好了。
这些话绝不可能说出——他将手机屏幕向下扣上,翻了个身,竭力的酝酿着睡意,而大脑却愈加清醒。 这样的见面实在没有意义,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原本就已经很疲惫的人生又增添了点麻烦。他固然从中可悲的汲取着一些东西,本以为可以浅尝辄止,可是人类的本性就是从来都不满足,好比得残花以待窗下兰,见杂树而盼庭前柳。
然而残花不会开放,枯死树木也不会再逢春。
他也不会再得到想要的。
相叶并没有来得及说出以后不要再联系了这句台词,二宫就约他去看下周的棒球赛。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就是棒球部的成员,似乎在某一年还一起夺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可惜一组队员只有一张奖状,当时的部长几经权衡,定下了个轮流持有奖状的规则。不过那时候二宫就对这没什么兴趣,所以相叶持有的时间往往是两人份的。
总归是个回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在看过比赛之后再说。
身边的观众们都在兴奋的交谈,场地上有工作人员在进行最后的打扫,看台上拉起巨大的赤色横幅。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段时间,陆陆续续的观众自面前经过,纷乱的脚步声响彻场馆,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过去也曾经一起看过棒球赛,凭借着青春和一腔热血在看台上声嘶力竭的喝彩。如今过久了平静有序的生活,仿佛连心脏都被持久的冰封起来,兴奋也只流于表面,再向里渗透则是难以为继。
“现在还有继续打吗?”
“没有了,挤不出时间来,也就只能在电视上看一看过过瘾。”
二宫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接这个话茬,而是将话题扭转至别的方向。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时间如沙漏悄无声息的逝去,棒球手们已经站在场地上在裁判的口号下列队行礼,随后四散至既定的位置,比赛正式开始。
“我联系过你,在那之后。”身边的人蓦然开口,相叶猛然将视线从飞奔的跑垒员身上收回,神情中带有几分尴尬和愕然。二宫对他的表情熟若无睹,继续用平淡的口吻道,“你换了号码,搬了家,辞了工作,好像人间蒸发。我甚至开始想,或许我说出那句话也正合你心意。”
“……因为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分手了不是吗。”
“我说的是暂时分开。”
那有什么区别吗。
相叶的眼神显然是在无声的控诉着这句话,下方场地的比赛已然进入白热化阶段,而他们之间似乎也走入了一个不剖白就无法结束的节奏。他觉得自己有太多话想说,一时间全都哽在胸腔,嗓子像揉进了碎石一般干哑酸涩。
“当时突然对我说分手,我想……起码在最后,给你留个好印象。而且我又不知道你摆脱了我会不会过得更快乐,到时候变成只有我一个人难过怎么办,哪怕是在这方面也想赢。”
“那时候我可是看到照片上你的脸就会过得非常悲惨啊,你现在突然来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让人生气。”
“现在还在生气吗?”
“对,现在也很生气,尤其是当你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发言之后。”
仿佛是要一股脑的发泄怨恨,然而相叶说着『我很生气』的时候,眼神却毫无说服力的逃避着与身边人的视线接触。他搭在扶手上的掌心微微收紧,声音很低的又嘟囔了一句。
“算了,我也有错,你当时说的也有道理。”
“或许现在这么说你会觉得我是在找借口,不过当时的确在我身边发生了许多事。虽然我总说你什么也不告诉我,但是仔细想想我自己也是这样,无论怎样都想在你面前表现出游刃有余的样子来。可能也是什么奇怪的胜负心吧。”
“总之……当时事情都堆在一起,但你从来没对我倾诉过烦恼,所以我也没理由做第一个吐槽的人。我感觉如果再以那种状态在一起,结局可能会无法收场。提出暂且先分开,是想等我处理好那些事情之后——你答应的那么快,我以为你和我的想法一样。”
二宫的话令他僵在原地,神色木然的盯着在场内奔驰的那只白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既然找不到你,我就开始等你联系我。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我都在等。”
比赛进入尾声,伴随着最后一次跑垒,周边的观众纷纷怀着激动之情站起身来,而他们处于人群中央,被动的围上了一层屏障。
忽的有什么物件从天而降挡住他的视线,相叶认出那是对方刚刚还戴在头上的棒球帽。
他不明所以的转过头去,而对方也在适当的时间贴了过来。于是在其余观众无暇将注意力分散至这里的情况下,伴随着潮水涌出般胜利的呼号,一个吻恰到好处的贴上他的嘴角。周围的嘈杂声已然远去,整个场地仿佛化为一场华丽的默剧舞台,完美的拉上了最后的序幕。
这个吻没有深入,没有掠夺,只是平静的轻轻相贴,而体内的那颗活蹦乱跳的东西也像触及了磁铁,缓慢的紧密连接。
他的确再得不到想要的,因为过去了的终将封存在回忆中。
但他却得到了更好的,因为寒冬已过,而他显然已经看到不久将至的繁春。
*~*~*~*
“你今天买的东西是多少钱?”
闻言,二宫无奈的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将揉了几分纵容的不满眼神丢过去。
“你怎么还要记账啊,我是你的债主吗?”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
“对啊我很不满。比你当时藏起明明是给我的情书时还不满。”
相叶动作停住了,一抹不显眼的红慢慢臊上耳畔。
“这都哪个年代的事了,你这人怎么还翻旧账。”
“因为觉得很不公平,在那之前,我至少已经藏了十封来自我们班女孩子写给你的情书了。”
他说着便合上电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顺手抽出那个碍眼的本子远远的丢开。二宫握住相叶那只拿笔的手,带着微笑倾身而上,灯光映出的残影在墙壁之上亲密贴合,伴随着窗外淡淡的雨雾,今晚的繁星却格外的秀彻。
第二天,二宫就把那个账本丢了出去。
第三天,相叶又买了个新的回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