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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家小猫
古有阶层固化,旧社会动荡不安,给底层小人物带来各种悲惨的命运,使他们逆来顺受,直至放弃挣扎。
现在流行内卷躺平,从来都如此。
如果问有哪个小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让人记忆深刻,可能不得不提到《骆驼祥子》。
《骆驼祥子》是1936年老舍在山东青岛教书时创作的,一经问世便引起了海内外的广泛瞩目。
它写的不只是一个普通车夫的悲苦人生,也不只是对那个社会的批判,它更是一部人生启示录,它写的是一切人,是一切人的一种人生可能性。
初读《骆驼祥子》,会更多感叹这是一个不得不被时代车轮推着走,旧社会动荡背景下的悲苦人生,而待人到中年,经历过一些社会历练,却又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能力追赶不上野心的时候,面对诱惑最容易迷失。他的选择让他攒上了车,也让他丢了车。
“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
开篇就提到对于拥有属于自己的一辆车的渴望,像极了现代人要买一套房的执念,为买一套房而努力付出任何能付出的一切架势。
祥子真是勒紧裤腰带攒了3年的钱,终于买上了属于自己的车。
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
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可是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战争有没有人盼望总是会到来,他高兴着,侥幸着,还是被大兵抢走了。
祥子有自己的洞察,有审慎,但面对诱惑,仍然会侥幸,生活艰难,生存技能匮乏,见识又少,无法作出理性判断。
总觉得倒霉不会一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如果不是贪念着多挣2元,铤而走险,觉察再敏锐一些,至少车在自己手里还会安稳一阵子,不会还没捂热乎就没了。
人们往往做最好的打算,而希望侥幸逃脱最坏的结果。
反感小的损失,但对非常严重的“黑天鹅”风险,往往会低估,因为他们往往会为小的可能的损失投保,但却忽略了大的罕见的损失。
应了查理·芒格一句话,如果我知道在哪里会坠入大坑,我就永远不会到哪里。
好不容易从大兵队伍里逃了出来,把拿命拉出来的骆驼卖了,又攒了30多块钱,因拉包月的雇主曹先生被认为“乱党”而被孙侦探跟踪,顺便敲诈祥子,三言两语祥子不经咋呼,就把他所有钱都抢走了。
在杨家拉包月时,受到欺侮,辞工不干,无处可去,回到人和车厂,那晚便和虎妞有了关系,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被虎妞诱骗了,是虎妞使用了一些手段,但毕竟是自己的双脚走进了那间屋子。
那晚过后一直挣扎着犹豫着不想掉进陷阱,而这次被敲诈走所有钱,让祥子再次陷入绝望,又选择回到了人和厂,反正跳不出圈,决定认命吧,从了虎妞吧。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挟,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
再怎么厌恶虎妞,但一定有一个时刻,他想过一个捷径,跟了虎妞,不是一辆车,那是一个车场,甚至不用自己再去拉车,他也舍不得离开北平,表面上看似没有选择,其实是他自己的妥协,没有抵挡住诱惑,接受了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
“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做,连娘儿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
婚后别别扭扭,整天哀怨,活得窒息,但也惦记虎妞能够掏钱买上车。
底层人的如履薄冰,容不得一点差错和折腾,既然知道虎妞那么厉害,绝对不是容易对付和蒙混过关的人,就不能轻易碰触。
是人就会犯错,特别是容易在某些情境下做出后悔的事,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犯了错若不承担该承担的责任,更大的倒霉还会袭来。
命运往往不会因为你遭受了足够多的苦而放过你,命运这个猛兽仿佛就要夺走一切不然不会善罢甘休。
一个成熟的人,必须能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虎妞是个搞事业的女人,书里多处提到,没有虎妞,如刘四爸般豪横,自己一人也搞不定车场,因此虎妞三十七八岁不嫁倒也称了他的心。
先不从道德上批判,虎妞商业方面有头脑,能帮助父亲把车厂打理好,抓住时机,低价购买了二强子的车,甚至不放过给小福子提供卖身场所,抽点分成这种离奇点子都能想到。
既然选择跟了虎妞,如果一起好好弄个事儿,基本生活保障是没问题的。
书里描写虎妞是一个外表丑陋、粗鲁凶悍的女人,虎妞死后,祥子像是挣脱了枷锁一样。
如果料理完虎妞后事,真的娶了小福子,两人对付小买卖,一块取取暖挨到解放,那也许也是另外一种生活,但是他没这么选。
这次毫无温情地撤退和告别,导致了小福子的绝望,她对未来的期盼也陷入黑暗最终选择自杀,祥子这次的放弃最终成为了压断他身上的最后一棵稻草。
仔细想来,祥子每一步看似没得选,但在当时的每一个当下又都是他的选择,他很理性地选择对自己最有益处的,顺便找出能让自己舒服,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说法。
每一个选择也是对欲望和诱惑的俯首称臣和妥协,人性趋利避害使然倒也正常,只不过最终却不能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为后续一步步走向悲剧铺垫。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受经验的局限,只活成一种活法,只有一种信念,甚至变成一种执念,就像走钢丝,整个人生容错率太低,稍有不慎,跌到谷底,很难再爬起来。
因为贫穷和认知局限,进入了一个持续恶性循环的系统。
抗风险的能力弱,普通人丢了一辆车也就丢了,但车是祥子唯一的生活来源,一旦失败,就彻底掉进深渊。
急于改变现状,就倾向于高风险的决策,普通人不出车,顶多损失几天的生活费,但祥子就可能出现严重的生活困难。
只能把有限的资金用去维持生活,无力对自己的能力进行投资,只知道拉车,永远在重复低回报的劳动。
一味低头赶路,忘记抬头看路,太过执拗,想法过于顽固,不会拐弯,就像井底之蛙,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小块。
祥子买车失车三起三落,底层小人物的脆弱,每一次重建都是一种重生,损伤最严重的就是丧失内心最后一口气而“认命”。
受困于中年职场人何尝不一样?房贷车贷,赡养老人,子女教育,工作和身体健康状况稍有闪失,整个生命系统就会受到严重的威胁,和祥子几乎如出一辙。
人生没有起起落落,就会像玻璃杯那样,一磕就碎。
《反脆弱》里提到,这个世界上的随机性和不确定性是一直存在的,然而由于人类情感天然喜欢安全感和确定性,因此绝大多数人的选择都倾向于稳定,即使这个稳定只是大脑自我营造的假象。
成为大多数是会带来安全感的,而成为少数带来的则是压力和风险。作为“众”的绝大多数人都会追求安全感,拉车对于祥子就是最确定和最稳定的事,对于有一辆车就是能让自己最有安全感的事。
他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聚焦在拉车上,始终认为拉车是最适合自己、最保险的职业,不敢突破,这让他陷入了一种固执的人生困境,他想过转行,想过改变,但是却始终没有勇气,最终把自己推向了人生末路,他不知道变通,这也是他失败的根源之一。
对于祥子来说,执念要买个新车,但是可能二手车更适合原始积累。拉车的可能不如修车的挣钱,还不如倒腾修车。
在高妈提出可以放贷积攒钱的时候,为了稳妥,可以自己攒一部分收入,另外拿出一点点碎钱尝试一下,顺利的话,可以加快买车的步伐,万一有一个闪失,也不至于万劫不复,还可以继续攒钱。
祥子自命不凡,一直疏远身边人,不懂合作和积累人脉关系。拉车时,没有知心的同行交流经验,遇到困难时,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个人力量太单薄了。
祥子最后找到返回北平的曹先生时,他仍然决定用他拉车,甚至可以腾出一间房,接小福子一起,说明祥子的人品和拉车能力曹先生是认可的,祥子其实可以早点找到曹先生救助,现状可能会有不同。
抵抗脆弱,平时就不能孤立无援,曹先生那个圈层的人也一样,他遇到了困难,也正是得到了左先生的庇护,出地方出主意,才平安渡过了一劫。
对于现代人来说,为了反脆弱性,需要积极主动加上保守偏执的组合。即消除不利因素,保护自己免受极端伤害,同时让有利因素或正面的“黑天鹅”顺其自然地发挥作用。
防止极端风险,家里顶梁柱一定配置好保险,防止一人倒下,整个家庭垮掉。
无论如何业余时间学习一门技能,万一中年失业,好歹有一项技能过渡暂时可以吃上饭。
遇到好的投资项目,可以拿出一部分投资,前提是这笔钱即使赔掉了,不能影响到你的生活,但万一赚了,说不定撬动了杠杆,让你生活又上了一个层级。
为生活所做的预判和准备都是为了防止像祥子在遭遇军阀的抢劫、孙侦探的敲诈、虎妞的强行占有以及小福子的死亡这一系列变故之后,神经受到连续不断的毁灭性摧残。
他的一生都在“熬”,熬过贫穷、熬过生离死别、但最终没有熬过自己的心。
祥子最开始要强,要体面,要自尊,每一次的遭遇过后,有一定程度的堕落,但始终在挣扎,信念一转变回来,还能把自己拉回到初始价值观的边缘,为什么最后堕落到他原本最不耻的样子?这又不能不提到小福子的登场。
他是从什么时候爱上小福子的?他有那么爱她吗?虎妞刚死,小福子立即表明心意,他内心几乎就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了。
然后又在一瞬间,想到娶了她,还得供养着她两个弟弟和还有酒鬼父亲三份口粮,他无力承担也不想承担,只说混得好一些的时候再来找她,其间再没提过她,中间也没回来看望过一眼,没有过任何联络。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甚至在夏家拉包月,主动和姨太太有染,这是能有多爱小福子呢?虎妞和他的孩子死了,他像是得到了救赎和自由,小福子死了,疯狂堕落才能体现他很爱过她吗?
殊不知,祥子的离开,已经让小福子丧失最后的希望,他说他会回来,小福子信吗?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他其实过得最惨吗?祥子再惨,能有那些女人们惨吗?
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
看看小福子,家贫200块钱被父母卖给军人,军人挪了地方,小福子回到那个被父亲打死而没有了母亲,只有两个每天都在喊饿的弟弟,和把她卖给军人的钱霍霍而光,明示他去卖身供养的父亲。
对于住在那个大杂院子里的女人,看过下面这段描写,更是在脑中迟迟挥不出去。
“那些妇人们,既得顾着老的,又得顾着小的,还得敷衍年轻挣钱的男人。她们怀着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着窝窝头与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还得去打粥,兜揽些活计——幸而老少都吃饱了躺下,她们得抱着个小煤油灯给人家洗,做,缝缝补补。”
“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这面的墙缝钻进来,一直地从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暖气都带走了。她们的身上只挂着些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或者还有个六七个月的胎。她们得工作,得先尽着老的少的吃饱。她们浑身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们募化。”
“那些姑娘们,十六七岁了,没有裤子,只能围着块什么破东西在屋中——天然的监狱——帮着母亲做事,赶活。要到茅房去,她们得看准了院中无人才敢贼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们没有见过太阳与青天。那长得丑的,将来承袭她们妈妈的一切;那长得有个模样的,连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卖出,“享福去”!。”
而祥子年轻,还有一副健硕的身躯,也没有欠债,也不至于吃不上饭。
祥子无法报复社会对他的不公,就用堕落对抗社会对他的不公,以示对小福子命运的哀怨,堕落又是对于没能保护好心爱之人的深深自责,糟蹋自己报复自己的命运,但这绝对不是一个最好的方式。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如蝼蚁般活着惩罚自己,更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这一路来所有的遭遇,曾经的种种坚持,还有因他而死去的人。
第九次跌倒,可能就在第十次爬起来的时候,刚好迎来了转机。
你要放弃自己,谁也拯救不了你。如果自己抛弃了自己,那才是彻底地被抛弃。
而相较于行尸走肉般活着,还是比再拿出勇气要强地活着,容易一些,这仍然是他的选择,同时也代表着他放弃了一切欲望和挣扎。
祥子甘于堕落折磨自己,但心灵上也没有得到救赎,终究找不到心上的出路。
惩罚了自己,表面看似是一种解脱,就算痛快了自己,还能痛快谁,别人依然过着别人的人生,用现在的话讲,真的有人躺平,那些人反而觉得自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在大城市讨生活的人,有几个人不像骆驼禁不起滑倒呢?现代人同样需要警惕避免精神崩溃后彻底沦陷的颓废。
原本就“脆弱的”、“劳苦的”祥子,像骆驼“劈了腿、扭了膝”一样的全完了,直至最终堕落至无尽深渊,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无赖。
现代社会处在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中,很多人也处在持续性迷失方向的状态中,他们游离在精神崩溃的边缘,逐渐变得麻木,最终彻底失去生活和奋斗的动力。
他活生生地“死”了,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地狱里。
堕落就是彻底无望的,而活着往前走,就有希望。在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时,活着本身就是目的和意义,努力不能致富,但是勤劳一定饿不死人。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一个世纪过去了,在现代生活中,披着文明的外衣,依然愚蠢,依然残忍。
时间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我们自己承担。
生而为人,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