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十一,我辞职回了老家。女儿刚过一岁生日,跟奶奶在老家生活,我太想她了。
回去后,我在商业街上租了个摊位卖小吃。
旁边是个卖小孩衣服的年轻女人,慢慢混熟了,知道她叫秀云,88年的,有一个6岁的女儿,以前在我们摊位对面的安踏专卖店上班,准备生二胎,就辞职了。摆摊时间自由,挣得也不比她上班少。
小镇上的人,但凡能出去的,都去打工了,大部分是做建筑工,前些年房地产市场红火,工人也都赚了些钱,过年前两个月都陆续回来了。忙着结婚,忙着修整房子……街上通常一片热闹。
秀云的生意不错。她主要卖3岁-12岁的小孩衣服,男款比女款多,裤子比上衣多,一个月大概能赚两千五左右。
我们的摊位是四面没有遮挡的铁皮棚子,晚上回去的时候得把东西都收回家。秀云家那时候刚花三千多买了个宗申的电动三轮,她不会骑,每天晚上都是她汉子骑着三轮过来接她。
她汉子是个大高个,一米八五左右,中等胖瘦,肤色偏黑,浓眉大眼,看着很是精神帅气。她汉子对人总是一副和气的笑,所以刚开始听到她那边有争吵声传来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过去询问,后来才发现这是两人的相处之道。
秀云汉子之前是小镇上典型的富二代,老爹是九十年代的包工头,着实赚了一笔钱,后来看房地产行情好,就与人合伙承包了一个砖窑。富足的生活和父母的溺爱养成了他吊儿郎当的个性,就这么过一辈子,本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心善,重情义,可谁知老爹的砖窑出了事,钱赔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岁数大了,就跟老伴在东大河边上开了个养鸡场,赚个辛苦钱。他既没有老爹的胆识,也吃不了苦,高不成低不就的闲了下来。平时接送女儿上下幼儿园,间或去父母的养鸡场帮帮忙,自卑又自傲,比不上秀云的务实肯干。
周末的时候,秀云经常带着她闺女一起过来。小姑娘长得很像爸爸,瘦高的身材,微黑的皮肤,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极了秀云。
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每次一过来,都是要吃这个买那个的。秀云对她很是宠爱,几乎有求必应。我开玩笑的说她太溺爱孩子,她认真的跟我说起闺女的善解人意和乖巧,以及她自己从小生活的环境,想把自己小时候,渴望却又没有得到的都弥补在闺女身上。
秀云娘家在东山那边,父母生了三个闺女和一个儿子,她是老大。从小家里就很穷,几乎没穿过新衣服,更别说零食了。上初三那年,因为中招考试要考体育,秀云渴望有一双那时候大家都流行穿的回力球鞋,但是最终也没能如愿。
中考结束,秀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县一高。父母没说不让她去读书,可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大妹只比她小一岁,二妹比她小三岁,小弟弟才刚上小学,父母根本负担不起。她自己提出不去上学了,但心里总是憋屈,借了高中的课本天天闷在家里看,邻居都说这样下去怕是会出问题的。
父母托关系让她去一个远房亲戚家做小保姆,看护几个月大的孩子。亲戚在县城做律师,一年多后孩子大了些,就介绍秀云去了一个旅行社工作。
旅行社的工作还不错,秀云也考了导游证,可她说自己性格不是开朗外向型的,做起来很痛苦。两年后回到老家的镇上帮别人卖手机,二十岁就结了婚。
秀云埋怨自己:“你说我那时候怎么那么傻,相亲的时候,媒人问我想找个啥样的,我竟然说个子要高,人要帅,你说好看能当钱花吗?”
我劝慰她:“你那时候太年轻了,还不知道整个家庭的重担。”
她笑:“我那时候才十九岁,在城里待了好几年,穿着打扮都很洋气。头发拉得直溜溜的,化淡妆,很是漂亮呢!我不爱吃嘴,每个月的工资,除去给父母的,全都用在了打扮上!”
秀云爱美,每天都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喜欢穿浅色衣服,大冬天的,那羽绒服都是三天两头的洗。即便现在备孕不能化妆,每天也是细细的描了眉毛,贴了双眼皮贴。
秀云说她最想过的生活是:汉子每年给她五六万块钱,她不用出来赚钱,专职在家带孩子。早上把孩子们送去学校后,就开始做做家务,干干杂活,下午没事儿了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去逛街、做美容。
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全面开放二胎,但在农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没有只生一个孩子的打算。即便现在只有一个小孩,也在盘算着等时机成熟后再要一个。生了儿子的想要闺女,生了闺女的更是想要儿子。
有一次和秀云聊到生二胎的话题,她认真的说:“我这次必须得生一个儿子!”
我随口说:“这生孩子的事,可说不准的,哪有那么绝对。”
她郑重其事的跟我说:“如果不合适,我就去医院做了,一定要生到儿子为止!”
我惊愕:“那多伤身体呀,况且看你也不像重男轻女的人。”
她无奈叹道:“我并不重男轻女,也喜欢闺女,觉得闺女更贴心,可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该试的办法都试过了,如果这次还是不合适,我只有去拜神仙了!”
我这才知道秀云之前还怀过两个孩子,都是闺女,就去医院做掉了!
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秀云还在安踏上班。心里老在担心孩子的性别,加上妊高症的折磨,她吃不下,睡不着,整天连脑袋都抬不起来,整个人迅速憔悴消瘦下来。
她爸爸实在看不下去,硬拉她去县城输了脂肪乳,这才好了些。最后查出是闺女时,她反倒觉得轻松了一些,做掉孩子之后竟慢慢地胖了十四五斤。
我问秀云她婆婆的态度,她说她婆婆本就重男轻女,只宝贝她的大孙子,根本不待见她闺女,她公公倒还公平些。自从知道秀云怀孕,她婆婆就隔三差五打电话,问去查了男女没。她去医院做人流时,是她母亲陪她去的,母亲说这是一个苦命女人必须经历的。婆婆没发表意见,只说帮她照看几天她闺女。
从医院回来,秀云母亲照顾她坐小月子。她汉子一看有丈母娘在,彻底当起了甩手掌柜,在电脑前玩得昏天暗地,瓜子皮吐了一地,把秀云气得直哭。
我担心的问:“如果这次怀的还是个闺女咋办?”
她有些木然:“没办法,做了,继续怀!”
婆婆的重男轻女,同住一个院子的嫂子的冷嘲热讽,还有亲戚邻里的揶揄,秀云偶有抱怨,以前她汉子总是不置可否,现在则每每来一句:“谁让你没生个儿子?”
秀云是剖腹产,又有妊高症,如果把闺女生下来,就又得等上至少三年,况且孩子多,经济压力也大,这个她自小深有体会,只愿生下两个孩子足够。
我无言,这一切已经把秀云逼进了死胡同,挣不开,逃不掉!
秀云母亲给她介绍了一个医生,外县的,说是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闺女就生闺女,非常灵验,很多人都得偿所愿了。
秀云和她汉子一起去看了那个医生。各种检查治疗,各种药,共三个疗程,每个疗程一个月,费用较贵,三个月得花费一万多点。
第四个月备孕时,秀云没怀上,医生说是她太紧张了,第五个月干脆月经不调了,医生各种安慰,让她放宽心,直到第六个月,终于好孕。
此时已是农历的十一月份,天已经很冷了。在外做工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回来了,但街上的人流并没有增加多少。都说钱越来越不好挣了,好多人辛苦一年,连工钱都没有要回来。年轻男女又到了传统的相亲季,姑娘太少,彩礼越来越高。
秀云也开始了她习惯性的担忧,每天都要跟我讨论好几遍肚子里的孩子是闺女还是儿子。年底越来越近了,成功结婚的却并不多。
医生给秀云打电话让她去抽血化验胎儿性别。三天后结果出来,医生说只有70%的可能性是儿子,让她过完年后再去测一次。秀云彻底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期,甚至连做人流的医院都盘算好了。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大家都说生意比往年要差太多。往外放高利贷的,有太多收不回来,包工头们有很多更是吓得不敢回来,有气死的,有上吊的,就这样,年到了。只有看到漫山遍野的白灯笼(祭奠死去的亲人)和各家门口的红灯笼才感受到些许过年的氛围。
正月十八,我们又开始出摊。刚见面,秀云就迫不及待的告诉我,昨天刚从医生哪儿确认了,是儿子!绝对准确,是用B超查看的。
我问秀云高兴不,她说不知道,只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她终于要完成任务了。
秀云开始清货了。她婆婆听说这次怀的是儿子,让她赶紧回家养胎,亏掉的租金她来补。
1000米左右长的商业街,有二十多家贴了转让。浙江人开的服装大卖场,鞋业超市,纷纷关门大清仓,我花一百块钱给女儿买了八件衣服,一双凉鞋。
四月份我又去了广州,仍然没能带上女儿。广州的房价太贵了!
跟秀云时有联系,得知东大河边上修观光大道了,正好占了她公公婆婆的养鸡场,赔了八十多万,同时给她汉子承包了一段路的修建。她公公说要给她盖新房,这样她们一家也好分出来单过。
东大河上了游船开始卖门票,秀云给我发了几张游船的照片,环境确实比以前好了,青山绿水中,一艘游船在惬意的游荡。
9月10号,秀云在市妇幼保健院生下一个男孩。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秀云期待的方向走着,听说幸福就是求仁得仁,秀云,你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