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某,就是姓君名某的一个人了,之前我们也叫他君哥。后来就停了,他不准我们这么叫,他没来由的害臊,也没来由的愤怒,按C来说君某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很差,这么样抽象的形容理解起来很困难,而我也很难找出一种更科学的叫法来证明他的没来由,或许是什么疾病,像后厨那些四川人嘴里嚷嚷的“是没吃药还是脑子坏了”,更多的时候就用“妈卖麻批”形容了。在我想来,两者是没区别的,凡是碍着眼而不自觉不学习阿Q的人都有毛病。
我和C是一起做兼职的,加上君哥三个人传菜。C他做到年前回家,我在本地用不着麻烦,家里人也少,过年的传统也不讲究,所以就要做到开学。事后当然很后悔,当时一股脑想存点钱奔赴穷山恶水,却忘了不是社会人不知社会难。
第一天是很难熬的,亏得C和我年纪差不多,肚子里有差不多的荤段子,讲讲笑笑时间也过得很快。更多的时候,我散漫地倚着白瓷柱子,望着大概不过二十几平的厨房里的人。掌勺的,配菜的和做冷菜和点心的,在最忙的时候,事先分工明确的人也难免焦头烂额,白色的厨衣们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断交织,眼前好像是海浪前仆后继在礁石上拍打出的烦闷。后厨的灶台隔得较远,三个炉灶里吐着深红的火舌舔着手里持着铁黑的大锅,没有停歇的机器,远着瞥过去眼里也有一丝丝的辣。手右边,柱子的后面还藏在个洗碗间,某种意义上它属于公共领域,阿姨得蹲在里面洗碗,几个黑胖的四川小伙从早站到晚挤在里面处理原材料。在洗碗间最里面还窝着一台开水机,也就是说,服务员要跟那些小伙子和阿姨们不停地打招呼才能安然地穿来往去,而忙得人也找不到的时候,传菜的便不是传菜的了,而是什么都要兼顾了。哈,最甚的时候,白天服务员,晚上上菜,阿姨下班临走了还得洗碗。当然这是后话了。
君哥是第二个跟我打招呼的。没有很客套或很故作老资历的,这点我倒是没想到。在我有半小时的设想里,他该是很正经的告诉我,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点《死亡诗社》里跟家长沆瀣一气的宿监的影子,但最终是要被我在心里愚弄的。后来我意识到,君哥真正有打算嘲弄我的资格不过是他的年纪,而前提也必须是他爱这种平等地位里不平等心理带来的刺激。
“你和前厅那个小姑娘是一起的?”君哥的眼睛真的是跟铜铃那么大了,眼皮和血丝被挤到了一起。他这么问我的时候,我正忙着问夫妻肺片里到底有什么。
“前厅的?我不认识啊。”这样的年纪我是不会介意跟小姑娘扯到一起的,只是有点悻悻然,不如他直接问我的事来得更有亲和力。
“噢,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呢,因为你们差不多昨天今天来的嘛,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一起的啦。”
“没有啊,你说哪个姑娘啊。”C插进来抢了一句,而我则意识到君哥有点小小的口吃。口吃这个问题,个人觉得是个类似俄狄浦斯情节的东西,在潜意识里有个刺扎在了某条履带上,以至于每次高速运转的时候,出现了波动。想接着听君哥说话,“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便随口那么一问。
他没在听我,也没有急着回答C。他想了想,“你们别告诉她啊,这样背后指指点点的,说——说出去不好。”他把头侧到一旁,脖子拧出了好几道褶皱,也因为这偷偷的询问大片大片地显出了血红色。“这姑娘长得——长得不错。”我不知道他讲得是哪个姑娘,也没往那方面想。因为我才意识到君哥着实是有点年纪的,侧着头的时候,他油滋滋的短发里扎着好多白发,那些白发像是春风来之前树上挂着的那些前朝余孽,不同的是那些破败的叶子会脱离,而他的白发却藏匿在幽幽的间隙里等着火烧般的蔓延。缓过神来时,君哥和C结束了谈话,这时候C知道的已经比我多得多了,便不着急去拿这些小事来问本人了。
开始没几个小时,逐渐熟悉身边的人与事务,在前厅与厨房间那并肩站不了两个人的过道里悠然地躲闪腾挪,仍然是有趣的过程。但一个人在进入某种稳定的套路之前,仍有的个体的活力会给人一种错觉,比如一点也不累,同事都很好,员工餐相当不错。
看到那个姑娘,定定心心地来以个男生的眼光来窥探她,差不多已经是八点多了。那是我们晚餐的时候了,外面那些顾客还在忍受着不属于自己地域的味觉折磨,把满脸的汗珠当作生活的发泄,只有热起来,才能燥起来,把外面一本正经的样子丢在满锅红油里通通生吃下去。早班的一批被先叫进去吃晚餐,还是用晚饭来形容比较好。一两个菜,堆在大不锈钢锅里,也冒着不能忍受的刺激,菜是手撕包菜和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样红的辣肉。当然,我无法否认,吃起来满腔生烟真是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对于舌头,怎么说也是条江南的舌头,是不堪忍受几千里外的恶意的。
她也是个江南姑娘,直觉告诉我,她大概小时候也在巷子里玩过绿汪汪的水,在岸边放过长长的线上系着的一纸风筝。因为她也辣的像喜欢的人在面前撩动她额前刘海一样,闪着汗光的红,是对辣味的本能的畏惧,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下意识。她大概是饿了,服务行业是累人的,卖笑卖艺。或许按君哥来说是第一天来的她,热乎乎的气下白皙的脸庞还透着生气,眼睛是扁扁的,是我不太喜欢的类型,鼻子也很小,像被什么夹过一样,很可爱,在两旁也挂着许多小汗滴,透彻地甚至让我想到了雨后的荷叶上盛着的那一汪碧绿。可惜,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工作服,腿也因为站了一天而显得无力而沉重,不然我想我会有力气去问问她叫什么。走开去喝了口凉白开之后,她就不见了,剩下一个大叔在那坐着包叶儿粑,还有几个小师傅在那吃着“老干妈”拌饭。
C是很享受这种味觉的,他显得游刃有余,而君哥似乎也力不从心,吃完饭之后猫在洗碗间和阿姨们分着酸梅汁。酸能够解辣,我却不想尝试。唠着嗑间或发些呆,一天就这么殆尽了,而这种空旷的状态偏偏伴随着一定的劳累和烦躁。我不知道为何会觉得如此,回到家便倒头就睡,想着明天要跟人混熟些才好,不然拘束着也不快活。
然后那天梦里,有外婆家门口爬满绿苔的小石板和甜香的红烧肉,我仿佛在失去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