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很考验作家的功底,在有限的篇幅里,故事要精彩完整,人物要丰满真实,每一句话都要精巧妥当。写得好的作家少之又少,像鲁迅先生这样的大家,多少年难遇。张爱玲写得也好,一查才发现,汪曾祺和张爱玲是同一年出生的,竟是这样不同。
在这一套《典藏汪曾祺系列丛书》中,一共六部作品,其中《岁寒三友》和《八宝辣酱》都是小说集。《岁寒三友》这本书收录了《受戒》、《大淖记事》、《复仇》这样的代表作,读上几篇就能领略到汪曾祺写小说的高超技巧。
我很喜欢《大淖记事》,淖是蒙古话,据说这地名是从元朝留下的。
大淖的南岸原有一家轮船公司,轮船公司东西各有一丛住户人家,他们的生活、风俗、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都互不相同,各是各乡风。
西边住的都是做小本生意的外地人,有二十来个锡匠。现在我们可能很少见锡匠,但大淖兴用锡器,家家户户都有几件锡制的家伙。
这帮锡匠们手艺精巧,也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他们的头领老锡匠对大家管教很严,外出干活要童叟无欺,手脚要干净,不许和妇道嬉皮笑脸,不怕事,也绝不要惹事。
老锡匠有个小名叫十一子的徒弟,也是他的侄儿。十一子生得俊俏,人又聪明。书里说他“他长得挺拔厮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
老锡匠常常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是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有什么勾搭。
东头什么样呢。这边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饭。男人们当挑夫挑稻子挣钱,姑娘媳妇们也能挑鲜果挣钱,她们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所以东头的女人们都爽朗泼辣,说起东头人家的风气,书里这么写道: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做“倒贴”。
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东头有个挑夫,娶了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丫鬟,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巧云,巧云三岁那年,她的妈妈和一个过路戏班子的小生跑了。
巧云爸心疼女儿自小没了妈,不再续娶,也不愿让巧云去干挑夫的活,她十四岁就学会了结渔网、打芦席。十五岁便出落成了一朵花,人人都喜欢她,她上街买东西,同样的价钱,她买回来,分量都比别人多,东西都比别人的好。
巧云十七岁那年,父亲挑担出意外半瘫了,巧云开始养家。后来,巧云与十一子认识,两人常一起做伴干活,情愫渐浓。
一天夜里,保安队的刘号长强占了巧云,这种事在大淖也不少见,人们知道了也不多议论,只骂一句“这个该死的”。可是巧云又羞又恼,就常主动去找十一子。这事传到刘号长耳朵,觉得丢了面子,绑了十一子一通猛打,让他卷铺盖走人,不许再见巧云。
可是十一子是个硬骨头,他咬着牙一句话不说,差点被打死。是锡匠们和巧云一起救了他,大淖的人们川流不息来看望十一子,“他们把平时在辛苦而单调的生活中不常表现得热情和好心都拿出来了。大淖除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大家的心喜洋洋,热乎乎的,好像在过年。”
锡匠们在县里游行三天,县长处罚了刘号长。巧云又挑起担子,养着一家三口。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
会。
当然会!”
这是一个流露着作者乌托邦幻想、描写朴实劳动人民、记录青年人美好爱情、讲述人与人之间善良温情的故事,而且,他言之凿凿写下了一个确定的、美好的结局。
不仅是《大淖记事》,整本书读下来,他的文笔还是那样朴素流动,淡雅美好,这是很少人学,更少有人能学得来的高超技巧,是属于汪曾祺的独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