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你还记得,你和杨晓羽的爱情爆发在翌年初春,严格说起来洛城的冬季还没过去,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洛城大学还没开学,学生仍然沉浸在寒假的尾巴里。洛城大学宿舍开放得比较早,开学前两周便能入住。你提着行李走进宿舍时,杨晓羽便坐在宿舍的凳子上等你。她左腿叠在右腿上,嗑着瓜子,像看戏似的。她慵惫地伸伸懒腰,说道:你终於来了。宿舍已被她收拾得干净,不停地向你埋怨着刚进宿舍时地场景:你床上结了蜘蛛网,手指肚大地蜘蛛趴在蛛网上正在吃一直干瘪地仓鼠。她说那种场景还从没看过,心惊肉跳而又好奇。后来看习惯了,她也就不怕了,最后看完了蜘蛛吃尽仓鼠的全过程。按照她的观点来说是:还行,挺刺激的。她说完蜘蛛吃仓鼠,又开始絮叨寒假是怎样度过的:家人团圆更加亲密;同学聚会物是人非;曾经的母校也烂得不成样子。她单薄的嘴唇像是不会累似的,不停地说东说西,甚至每个细节她都会向西描述。返校那天,她你宿舍说了一整天。我无心听着,像听连载小说似的没有尽头。直到夜幕逼近,她才停下说道该去吃饭了。学校食堂还没开,你带她去东华市场去吃饭,那里的川湘小厨房的菜味是你最爱的。夜幕初破,宿舍院内寂静如鬼魅。夕阳已完全沉入西山山坳,剩余片片被撕裂的灿烈霞彩。也许是说累了,杨晓羽路上无话,只是怕冷似地抱着你的胳膊。她低头不语,略带暖意的南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杨晓羽沉默不语,这反倒教你有些不适应。按理说,她应该像白天那样言辞滔滔,但在黄昏时节,她反倒沉默了。寒凉酥风贴着地皮,卷起冻酥了的细土碎末,纷纷扬扬进了宿舍院前的菜地。菜地里荒荒凉凉的,衬得田埂上落满灰尘的野蓬蒿生机勃勃。微凉的春日黄昏,你挽着杨晓羽的手走在东中西岗村道里,往东华市场走去。你想她能和你说些话,但是她迟迟不语。你非常着急,像火炉里炙烤的烤饼。你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道没事。她神情略显凄楚,像极了宿舍院前菜地里的荒芜。唯有那眸子里流动的微弱光芒,像田埂上落满灰尘的野蓬蒿,证明着她体内勃勃生命的痕迹。与天璧的乌蓝和夕霞的斑斓相比,你更喜欢道路的白垩。洛城的道路阡陌是白垩颜色,唯独春季,其它季节都是暗灰色。你喜欢洛城春季道路阡陌的白垩,微凉酥风贴着脸颊,舞蹈般沿着东中西岗村村道朝茹凹麦田飘去。你想追逐那风去麦田阡陌小道里散步,却忍住迟迟没说。按你的想法来说,是不想节外生枝。和杨晓羽爱情爆发的春季,你不愿做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不做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这是你在和杨晓羽爱情里提炼出的警言。到东华市场吃饭与爱情有关痛痒,杨晓羽不吃饭会饿,她饥饿会影响到你和她之间的爱情,所以去东华市场吃饭可以做。追逐那风去麦田阡陌小道上散步,这件事是杨晓羽不愿意做的实情。如果再明确地说,是杨晓羽厌烦散步。杨晓羽厌烦散步,那么追逐那风去麦田阡陌小道上散步便是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这种事情做了也就做了,不做也不会有大得影响。只是如果做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是杨晓羽最厌烦的,就像她厌烦散步那样。从别的方面说,追逐那风去麦田阡陌散步,与到东华市场吃饭比起来与爱情无关痛痒。总之,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即使你没做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杨晓羽仍旧表情凝重,这教你觉得你当下的行为与爱情无关同样。杨晓羽凝重的表情,正是不满你行为的厌烦。想到正在遭受杨晓羽的厌烦,这让你着实手足无措。你想问她是不是你的行为与爱情无关痛痒,但这样做更不合适。你问她你的行为与爱情是否无关痛痒,这件事在杨晓羽看来本身就与爱情无关痛痒。如果你换种说法,你是不是讨厌我当下的行为。这会让她莫名其妙,甚至觉得你是疯子。听到你莫名其妙的发问,杨晓羽定会睁圆好奇的眸子,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觉得,我什么都没想啊!这是件更糟糕的事情,她问你为什么觉得她厌烦你的行为,还明确说明,她只是发呆或者思索,并没有觉察你行为的不妥。在问你的同时,她便会发现你的行为的确有问题,与爱情无关痛痒。这会让她很厌烦,甚至大发雷霆。她会声泪俱下地询问你:难道你不爱我了吗?做这些与爱情无关痛痒地事情。此时,为了不让她哭得难受,你必须和盘托出事情的原委:你本来想问你的行为是否与爱情无关痛痒,以便即刻纠正,避免她厌烦你的事件发生。听到你的解释,她反而哭得变本加厉,声讨你已经觉察到自己做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还不及时纠正,这更能正名你脑子里存在着很多与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或者是你的思维本身就与爱情无关痛痒,否则不可能连觉察自己正在做事情与爱情无关痛痒的觉悟都没有。届时,你哑口无词,嘴巴嗫嚅而说不出只言片语。她哭的更厉害,哭声刺耳,挠破了初春黄昏的寂静。你不敢再想下去,任她抱着你的胳膊向前走。红墙外的紫薇树光秃秃的,毫无美感,像削去长发的老尼姑。风摇曳它的身影,棕褐色的树枝窈窕妩媚,与白垩地面相衬谐趣。
学院街,商铺寥寥,四下黑魆魆的。路灯还没亮,听街道里站着的村民说,像是线断了,恐怕这个夜晚就黑吃饭了。黑暗里传来声音道:就黑吃饭,也不能塞鼻孔里。又是黑暗里,传来阵阵窃笑。你和杨晓羽走进东华市场,是个二层商铺围成的庭院。庭院里种着两排碗口粗的栾树,隔出一条约五米宽的道路来。道路南是个宽阔的广场,道路北面隔六七米空场便是饭馆。东华市场院子里都是饭店,川粤鲁豫陕晋等各地菜系俱全。院子里同样黑魆魆的,像有无数鬼魂遮住天空似的。道路北的空场里,躺在摇椅上闲聊的见到你和杨晓羽走进庭院,问道:你们是不是吃饭的?还没等你说话,杨晓羽便柔声答道:是的。躺在摇椅上闲聊的慵懒道:真不巧。㞗停电了,做不成饭。我还饿着呢!再不来电,都饿死㞗了。你和杨晓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向前走再看看不是,即刻退出庭院也不是。刚进东华市场有家超市。你看了看杨晓羽,她松开你的胳膊。你进超市买了些面包和水,就直接原路返回宿舍了。你不知道杨晓羽在你看她时,从你眼里看到了什么。她松开你的胳膊,你并没预料到。你看她是想问她能否到超市买些吃的东西,如果愿意,她便会抱着你的胳膊进超市。这是你不曾预料到的事情,就这件事情你曾和她讨论过。讨论的结果大致如下:彼时,你含情脉脉地看着杨晓羽,其实杨晓羽心里空荡荡的,脑袋里也空荡荡的。她说她压根什么都没想,这是她常有的状态。无论身体处於怎样的状态,她脑袋里总是空荡荡的,就像胀满风的麻袋。你说胀满风的麻袋里有风,她说,风不算数,和虚无差不多。这个结果总不能说服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你相信,杨晓羽的脑袋像胀满风的麻袋这件事是谎言,她说风不算数,和虚无差不多也是谎言。至少你觉得那些风就是全部,她脑袋里像弥漫在洛城犄角旮旯里的风,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问题。
回宿舍的路上,杨晓羽始终低首沉默,这让你心底空牢牢的。你向她说两句话,哪怕是骂你两句或者给个微笑也行。学院街陷入铁幕般的黑暗里,如流动的墨汁。向西望去,洛城市中心顶上的夜空五彩斑斓,像锦缎般虚悬。杨晓羽挽着你的胳膊,靠你特别近。如果没有衣服和肌肤,你和她能融合也说不定。黑暗里,看不清脚下的路,高低不平,深浅平仄,走起来像在梦里。在梦里,杨晓羽说话了,轻声细语。她说她想继续沿东中西岗村道往东走,去麦田阡陌中散步。她的话让你误以为黄昏刚散,星夜凝聚都是梦。你想梦醒后,应该还是黄昏。杨晓羽抱着你的胳膊,并没有说话,仍旧低首沉默。或者是,梦醒时你在宿舍睡觉,而她也早已回宿舍。在梦里,杨晓羽说要到麦田阡陌里散步,这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追逐风到阡陌里散步,本来和你与杨晓羽的爱情无关痛痒,但杨晓羽说想到麦田阡陌里散步,这就不是和你与她的爱情无关痛痒的事情了。宿舍院东面的麦田里同样黑魆魆的,还涌动着暗黑色的烟雾。这让你想起儿时,电视剧《聊斋》鬼神出没的场景。想到这里,你的后背飕飕冒着凉气。卡车装载中砂,从路中央呼啸而过。中砂被气流冲散,纷纷扬扬地落了你和杨晓羽满脸都是。这好像并未影响到杨晓羽的心情,如果搁平时,她早该暴跳如雷才是。为了避免再次被中砂落在脸上,你和杨晓羽转进麦田小路里。约半米宽的小路,灰白色,隐隐约约消失在黑黄色的树林里。树林围着的是零星村落,如废墟般荒凉。这场景在你梦里曾经出现过,那是一座荒废的城市。城市里生存着红眼睛落体的奇怪生物。你从荒城里路过时,那生物一直拿那双血红的双眼盯着你。你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个噩梦,如果不是,那生物看得你心里乱麻麻的;如果是,那生物有没袭击你。小路边,杂草丛生,没过膝盖。小路两旁是麦田,麦苗黑绿,长得正旺盛。黑暗里,你能看到麦苗是黑绿色的,这很不符合常理。这让你严重怀疑,是不是进入梦境。进入梦境这件事,又让你怀疑刚才回忆的梦境。你想如果能在梦境里回忆梦境,这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并没有告诉杨晓羽。如果告诉她,她很可能不相信,急着和你争辩。如此,一件应该值得庆祝和高兴的事情,反倒做得不痛快了。杨晓羽再次说话是在小路尽头,那里是无尽的麦田,替代小路的是枯干的水渠。站在水渠的棱沿上,杨晓羽说,我可能爱上了别的男孩了。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很早就认识了。黑暗里,暗流涌动。清寒的风钻进衣服里,冷冷的。她继续说道:我和他,在寒假里相遇的,那时同学聚会。刚见面时,倒不觉得特别。聚餐时,他就坐在我旁边。他很贴心,像是知道我想要的。喜欢说些笑话,嗓音低沉而婉转。聚餐时,我喝了些酒,晕忽忽的。也许是灯光和酒精的作用,我觉得我好像爱上了他。聚餐结束后,她送我回家。路上他向我表白,说喜欢我很久了,只是没有胆怯又没有机会说。我没有答应他,因为我想到了你。 他表白时,我心里异常清醒,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似的。如果不是预料到,那就是我心里渴望他的表白。说到这,我心里很愧疚。我爱着你,心里却渴望着他表白。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我爱的是你啊!怎么可以渴望他的表白?我渴望着他的表白,怎么又能爱着你?我知道这些不该告诉你,但我心里不舒服,总想说说这件事。她说有男孩向她表白时,镇静异常,像是预谋很久的事情。她的镇静,令你心里翻起阵阵惊涛骇浪。於你而言,这件事并非预料之内的事情。你陷入无尽的恐慌中,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想你应该表示震惊,像杨晓羽说的那样,她怎么能爱你,又渴望着别人的表白?这样做没有任何作用,只是将她说的话重复。你想你应该掴她巴掌,越凶狠越好,越用力越痛快。当你心底的愤怒全部发泄,你也就再也不恐慌了。你微微抬手又放下。你没有勇气掴她巴掌,按理说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拒绝了那男孩的表白,也没有欺瞒你。你不应该掴她巴掌,也不应该面露震惊而反复询问细节。应该没有适合你做的,唯有保持沉默,如周遭麦田那样沉默,如萋萋荒草那样沉默。唯有保持沉默,除了沉默你再也没有能做的。你的确这样想,也这样做。没奈何,你想着,思索着。脑袋里乱哄哄的,像纠缠着千万条丝线。你想她怎么能这样,反而又回答她为什么不能这样。想得久了,竟然把她刚刚叙述的事情忘得干净。在丝缕错综的思索中,最令你震惊的是:你究竟还爱她吗?按理说你应该思索,如何更好地爱她,而消除她内心对别的男孩表白的渴望。但你没有,你应该按照常规的思索。你想如何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此生不复相见。你觉得你应该那样告诉她:咱们分手吧!我不想见到你,最好此生不复相见。彼时,你的确说话了,但说的却不是此生不复相见之类的话。而是抱着她,温柔地问道:你还好吗?这句话让你自己特别瞧不起自己,本该说此生不复相见。她在你怀里抽泣,这让你本来乱糟糟的思绪更加混乱起来。你不想再任何思索,也不想再做任何事情,连动弹都懒得。良久,你想起这不过是梦境,大可不必如此认真。你之所以不从梦境中醒来,是因为入梦太深而难以醒来。如此想,心情略微宽放些。突然,你又觉得不是梦境,而是真实。你真切地嗅到漫布空气里,那呛人鼻喉的烟雾,像是从附近农家烟囱里飘散的。麦芽的饧香混着泥土的淡腥,和南风轻轻扑在脸上。这些,好像都在告诉你:别傻X,这哪里就是梦境了?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觉得那是梦境,无论多么清晰,无论多么真切,无论多么痛不欲生,否则你毫无继续生活的念头。
如果再把当时杨晓羽站在干涸水渠棱沿上说的话,从头到尾仔细回味。你发现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好像爱上了那男孩,并非确切爱上了那男孩。按理说,只是没有眉目的事情,不应该殚精竭虑大做文章。即使她说谎,略微委婉掩饰她已经爱上他的事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麦田阡陌里的怀疑全乎多虑,也不用问她是否还爱你。她爱上了别的男孩,自然不会再爱你,或者说她不再像从前那么爱你。你躺在宿舍里,脑袋里想着没完没了的事情。尽管有没完没了的事情需要思索,但是你并不着急。已经是没完没了,何必需要急迫得想得清楚。问题这东西,永远无穷尽,想清楚这件又出现那件。你想到你和杨晓羽的爱情该怎样继续,或者该如何结束。你很想和她继续爱情,但这种想法让你内心接近崩溃。因为和杨晓羽继续爱情,意味着必须接受她心里有别人的事实,也就是接受她爱上别的男孩。你时刻提醒自己,做人应该大方,不能考究细节,抓住细枝末节不放。但这种提醒毫无意义,因为你始终在乎杨晓羽心里可能有别人这个事实。继续爱情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继续爱情,除了必须接受杨晓羽心里有别人,同时也意味着陷入漫长的等待。等待杨晓羽心里淡化与那个男孩的联系,如此你才能没有痛苦地爱她。否则,你爱她爱得越深,也就意味着痛苦越深。总之,想起与杨晓羽继续爱情这件事将使你发疯。结束与杨晓羽的爱情,从自我的角度而言,是绝对的好事,应该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结束与杨晓羽的爱情,唯一令你担忧的是愧疚和自责。自责自己不够坚定,没有守候爱情的韧劲;愧疚当初她寒冬漫雪里的追逐,那时她爱你爱得发狂。按理说,你用毕生偿还她那时发狂的爱情都不过分。两难抉择,你不知如何是好。你躺在黑暗的宿舍里,你和杨晓羽的爱情就像这宿舍里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触摸不到也无从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