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实习时我曾遇到过一个人，她刚毕业，上海交通大学。

可是她工作的地方是一座小城，一天可以步行转两圈的那种，工资很低，消费却不怎么低。

一起的几个同学都说，她很不应该，那么年轻，那么聪明，留在那里仿佛养老。

然而这些话我们都没有跟她说过，她每次遇到我们都会笑，那种灿烂到让人忘记所有阴郁的笑，如花似火，温暖得过了火。

她常常拽着我们去逛街，看电影，并且请我们吃饭，也因此我很羡慕也很喜欢她，总觉得她这样一个人会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友情。有时候男生们跟她开很过分的玩笑，她也总会用玩笑还回去，和她一起，气氛永远不会死气沉沉。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生谁的气。

她叫苏筱筱。

实习结束我们离开了那里，我有她的联系方式，可是好久我们都没有联系过，我几乎要忘掉这样一个阳光温和而聪明的女生。

忘了说，那座小城，是我的家乡，武汉周边的地级市。

所以后来，年关回家，去城里时理所当然地遇到了她。她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笑。那天下着雪，天寒地冻，放眼望去，银装素裹。

我们一起去逛了城中唯一的一个商城，她什么都没买，我倒是大包小包拎了一堆。末了她请我去吃饭，饭桌上热气腾腾，她的笑也热气腾腾。

可是一路上，直到把饭吃完最后分道扬镳，她跟我说的话屈指可数。

她一直是个温暖的人，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里，和她在一起依然会觉得暖融融的，可气氛却莫名其妙的，相当怪异。

新年时给她发消息说新年快乐，很快她回过来，同样的一句新年快乐。这种消息通常是群发，夜半时再拿起手机，她的消息铺满了整个屏幕。

我想问问……

感觉不太好……

算了，新年快乐……

哎！

你说……

哎，抱歉，打扰了！

新年快乐！

这样一个喜庆的夜晚，她的消息却一下子浇灭了我所有的热情。

我想了想，回道：“有什么事吗？如果有事，你可以跟我说的，我想，可能我可以给一些建议，之类的。”

她很快就回过来，只一句：“谢谢，新年快乐！”

我有些莫名其妙，可心一下子堵住了，我总觉得，她真的是想要问我什么，只是最后犹犹豫豫的，终于选择了回避。

可是有什么呢，我跟她，本来算不上深交。

后来我也毕业了，去了帝都，每天赶公交挤地铁，生活疲倦不堪。大学时刷微博刷空间的习惯，都被时间慢慢消磨没了。

突然有一天，苏筱筱给我发消息，她问我在哪。

我如实说了。她叹口气，说，挺好的。

我总觉得她有些想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可到底没有逼着问，却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把她想说的话挖出来。

于是我开始和她培养感情，每天聊聊天，开个视频，有事没事就给她发消息打电话。

那样一个温暖的人，却总是少言寡语，笑着，可是转过身笑容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她来了帝都，我们去了天安门长城，去了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小巷，也吃了闻名于世的北京烤鸭。晚上我问她感觉怎样，她笑着，却淡淡地回，还行。

我问她，你喜欢做什么？

她支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我不知道。

然后笑了。

依然阳光而温暖的笑，可我突然间觉得天寒地冻，仿佛又置身于白雪皑皑的冬天。

我问她，你怎么了？

她疑惑地看向我，又了然一笑，说，我很好啊，怎么了吗？

我摇摇头，你和从前一样，可我总觉得你，不太好。

她转身进了卧室，把自己摔在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了全身，然后说，你别瞎操心，我真挺好的，然后把头也埋了进去。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我起床时她连早餐都已经做好。看我出来，她微笑着说：早。

又过了几天她走了，回了我家乡在的那座小城。

我依然没事就找她聊天，她每次都会回，可每次回的话都是：有什么事？

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别人拜托她的事，她总会拼尽全力去做好，即便拜托她的人她也许并不熟识，只要她肯答应。

日子平淡无奇地过，她依然是个带着温暖笑容的女子，也依然是那个无论多热闹的场合都沉默寡言的女子。

一个如此矛盾的个体。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问我，她说如果人生已经毫无念想，给你一个美丽而幸福的梦境，你是会选择醒来继续面对痛苦的人生，还是宁愿在美梦中死去？

我的手忽而一颤，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画面，笑靥如花的苏筱筱身后，是一张黑暗织成的，无边无际的网。

我想了很久，最后回道，那得看我对这世界有多绝望。

她又问，如果是一丁点儿的希望都没有呢？

我愣住了，几乎本能地说了句，筱筱，别做傻事。

她笑了，说，别瞎想，我就是看到一篇小说。有个人的亲人全都死了，他被所有信任的人背叛，他亲手杀掉了自己的爱人，然后终于受不了祈求织梦师为他织了一个美梦，他在梦里幸福快乐地生活，却在现实里一点点地死去。主人公花了巨大的代价把他唤醒，还美其名曰是帮他。我就是不太懂这个逻辑而已，你说，在幸福中死去，不好吗？

我扯了扯嘴角，说，不好。

她又问，哪里不好？

我一时语塞。

她没等我回答，只幽幽地说了句，你们这样的人，好像并不能懂得那种对生活完全失去信仰的绝望。

我咽了咽口水，却如鲠在喉。

第二天我又想起这个事来，明明没什么，却觉得有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于是给她打电话，我说筱筱，我们去旅行吧，去新疆，西藏，或者四川天坑，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电话那头沉寂了很久，最后只飘来了一个字：好。

我们双双辞掉工作，走过了很多地方，那些光怪陆离的，古色古香的，以及广袤无垠的，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大，世界有多远，我只知道我身边那个温暖的女孩脸上始终都有笑，眼里却总是没有光。

当我们结束长途旅行的那一天，娱乐版被某明星因抑郁症而自杀的消息刷屏，于是抑郁症成为了那一个多月最热的词，以及相关的，比如如何判定自己是否有抑郁症倾向。

那是一篇鸡汤文，我草草地翻过，可苏筱筱看了很久，后来她把它转到了空间，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老实说，我全符合。

我给她打电话，我说筱筱，你是不是真的……

她笑着，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喜欢做什么，我陪你去啊，你想干什么，我们一起啊，人生那么长，我们应该好好过的。

她的笑戛然而止，然后挂断了电话。

后来她给我发消息，很多很多。

她说我说过，像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不知道对生活完全失去信仰是怎样的绝望。

我知道人生还很长，我还很年轻我还有尤其长的路要走。

我也知道，人生没有坎，只看自己肯不肯跨。

可是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我找不到去拼命去努力的动力。

我渴望热闹喧哗的友情可是又不喜欢人和人在一起的喋喋不休。

我向往声色犬马的世界可我讨厌钢筋水泥筑起的高楼大厦。

我想要去一座偏远的城市可是我耐不住遥远的寂寞。

你看，我是不是矛盾得可笑？

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不是太远，只是为了躲开家人。

我多希望你找我，可每次你找我我都没来由地烦躁。

我矛盾得想杀了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更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觉得生活就是无止境的空虚和铺满金钱的铜臭味。

我觉得我活着的意义仅仅只是因为我不敢去死。

我不怕死。

我只是不敢死。

如果能够有一种方法让我在美梦中再也醒不过来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去死。

我只是怕临近死亡时的苦痛罢了。

说到底就是懦弱，你看我，连死都不敢死。

我真瞧不起自己。

我每天都在告诉自己其实生活充满希望，每一天都可以美好，于是我拼命地乐观努力地笑。

可每天太阳卷来的都是铺天盖地的难过和压抑，还有绝望。

连心理医生都治不好我。

他说我太通透了，我把什么东西都看得太透，他给我找的治疗突破口我全部都找出来过，可依然治不好我。

我们一起去西藏，在那座寺庙里你问我为什么跪得那么虔诚，那时候我没说，可现在我告诉你，那不是虔诚，而是觉得我真的已经看破红尘，坐在那里的那尊佛也许本该是我。

你看，多可笑的想法，可它在我的心里根深蒂固。

我总是很羡慕你，生活那么苦，你却依然元气满满，你热爱这个世界热爱生活。

我知道我也应该这样，可是我做不到。

你知道吗，我做不到！

我很累。

我也想死。

可我连死都不敢。

我也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抑郁，你一定在想，我那么开朗，阳光，而且有着温暖笑容的人，怎么会这么绝望。

可我一直这样，一直一直，我很庆幸我不敢去死，不然我可能都没机会离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