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准确的说是半年,我夜里睡前有时会想起她,想起她干枯的躯体被抬入寿棺的瞬间,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带着黑色的帽子,我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哥哥也因为抑制自己的情感,嘴巴都有点歪了,姐姐则放声哭出声。

      到最后妈妈的寿棺被抬入浅浅的墓穴,掀上新土。我和哥哥姐姐站在坟头,“弟弟,你不能回头看。”姐姐说。听说目送盖上黄土会不吉利。但是我执意回头看着妈妈的小小寿棺被新的黄土堆上。我希望永远记住妈妈安睡的一瞬间,还有安睡的地方。

        当天晚上,还有之后的很长日子。我常常好像朦胧中听到妈妈喊我,“三弟,我害怕,害怕一个人在这里”。是的,妈妈离开了我们,以庙儿岭为家了,一个人晚上在那里,肯定会害怕。我也会害怕,庙儿岭,我从小就害怕的地方。经过的时候会飞快跑过的地方。妈妈要长眠在这里,她能不害怕吗?一个人。

      妈妈的自从生了一次病后就大部分时间卧床不起,已经8年了。那是2010年,妈妈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已经昏迷,等抢救过来已经中风,一半的肢体不能活动。最初的时间吃饭都需要人照顾。后来经过大半年的康复,吃饭能自己吃。拄着一根棍子,也能慢慢在村里走,看看村里的人打牌。八年的时间,母亲的活动范围都仅仅限于老家的村子范围。只有2次,我请了二哥的面包车,去了10多里外的姐姐家和母亲的老家。去了回来后,母亲很兴奋,说终于放心姐姐有房子住,因为姐姐结婚的时候还没盖房子,最近才盖了房子。母亲有一直埋怨自己命不好,得了这个病。得病之前还时不时到街上去逛逛,有时也到姐姐家帮忙干点活。得了病,哪也去不了,不但干不了活,还要爸爸照顾。唯一能干的活就是用脚踩着花生株,用唯一能活动的手帮家里摘花生。

        很惭愧,自从母亲病倒后,我几乎没有帮她做过什么。有时为她买几了次衣服,她总说只有一个手能活动,衣服难得有机会穿,叫我以后别买了。我看着挂着床头布满灰尘的衣服,确实穿的次数很少。她总是穿着以前得病前的衣服,我有点无语。每次回去,母亲总要从床上坐起来,和我聊聊天,听听她唠叨一下已经说过很多次的老话,听她回忆一下往事。我几乎插嘴,只静静的听着,有时会问一两句。平时爸爸都到外面忙农活,两个小孙子也要上小学去 平时没有什么人陪她说话。有时,我看到她的指甲和脚甲长了,就很仔细的帮她剪好。这几乎是我能想到唯一的一件尽孝道的事情。

      近一年来,母亲吃很少的东西,只是吃一点小蛋糕就着稀粥吃,吃不下饭。日见消瘦,几乎皮包骨头。总是披着一件单衣,坐在门口,拐棍放在旁边,静静的晒着太阳。有一次,我为她盛了一碗粥,放在床头,过来一会我无意间看到那一碗粥还一动也没动过。我就问她为什么不吃,说的声音有点大,她的眼睛有点吃惊,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大声音跟她说话。是我错了,母亲不是不想吃东西,是吃不下,是我怪错了她。母亲因为自己上厕所,摔了一跤后。再也不敢自己上厕所了,小便都在房间里的浴盆解决。所以房间里会闻到一股异味。本来父亲晚上和她睡在一个房间,为了方便晚上照顾她。最近两年也搬回自己房间,两个孙子更是很少到奶奶的房间。现在连她最出息,最自豪的儿子也要嫌弃她了。我觉察到母亲有点沉默了。我也是懊悔不已。

      去年国庆节,我带了妻儿回了老家去看她。她还是很瘦,看到我们回来很高兴,气色看起来不错。可以和我们在饭桌上一起吃饭。我和她还一起在门口晒太阳,我在看书,听她在说闲话。又到了年底,我因为参加同学聚会,又顺便到家里逗留了不到两个小时。我坐在她床边,跟父亲聊同学聚会的事。她静静在旁边听着。下午,我做了午饭,一个人吃着。母亲知道我又要走了。拄着拐棍慢慢走到客厅上陪我。我看她双脚穿得有点单薄,拿了一件衣服给她盖上。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做事情。临走的时候,我对着床上的她说,我走了,你多保重。我不敢看她的脸,因为我每次走她总是偷偷的流泪。

      没想到回到北京不到一个星期,就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昨天一天母亲都没吃东西,叫我回家看看。我知道情况不好了。我买好第二天的票,晚上给爸爸打电话。他说,母亲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刚刚给她喂了点葡萄糖,她吐了一地,现在还在休息。不到一个小时,又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母亲刚刚去世了。我脑袋嗡的一声,为什么,怎么这么快,我平生第一次无助的抱着妻子哭出声来。我没有妈妈了,我对妻说。我永远都记得那天,2017年12月6日。后来父亲告诉我,母亲走的时候很痛苦,老是说要小便但又没有尿,胸口很闷,显得很痛苦,叫爸爸给她农药吃,爸爸回答,很久没有使用农药。最后她是紧拽着爸爸的手去世的。拽着父亲,希望能减少一些痛苦吧。母亲去世的时候,哥哥和嫂嫂都在身边,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想见她最喜欢的三弟呢。

        母亲是个苦命人,一生没有享个过福。小时候困难,家里没有好吃的,现在条件好了些了却因为生病享不了这个福。这是母亲经常对父亲说的话。母亲20岁就嫁给了父亲,父亲比她大10多岁。父亲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刚结婚的时候,外公家接济了很多东西。虽然外公家也不富裕,外公还是把一些好吃的和小物件从10多里的家和小姨一起挑到母亲新组的小家庭。外公为了不麻烦母亲,到了不到一里的石灰塘,再由小姨一个人挑到姐姐家,自己一个人又走回十里外的家。我们姐妹三个出生后,还请小姨来我们家帮着照看我们。这是小姨后来才告诉我的,说母亲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头,你们长大了有了出息可不要忘本。

      小的时候,学校发了课本,我们在家里朗读。有时妈妈也参与进来。其中很多课文妈妈都会背。原来妈妈很喜欢读书,但是外公家没有钱,只读到了三年级就叫妈妈回家放牛去了。如果妈妈能一直读下去,妈妈肯定是个才女。你阿姨读到了初中毕业。妈妈嫉恨的对我们说。我们听了都不以为然 ,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对有多个孩子的家庭来说,有的孩子读多一些书,有的孩子读少一些书,都很正常的事。母亲去世后,才听爸爸说起。外婆是在燕石村怀上的母亲的,后来才改嫁到外公家。当时舅舅的妈妈刚去世不久,外婆嫁到外公家后才生了母亲和小姨。母亲念书只到三年级,而小姨念到初中,母亲可能觉得跟她不是外公亲生有一定关系吧。原来我们一直不能理解母亲当时说话的心情,不能理解母亲的妒忌吧。

      兄妹三人,我排行最小,受到一家人的宠爱。听说我一直到三岁才断奶。母亲经常用背带背着我回外婆家,而哥哥因为比我大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去外婆家的次数比我少得多,很多次哥哥总是不甘心,哭着跟妈妈和我到了防洪堤,妈妈作势要拿树枝抽他,他才不情愿的退回去。或者由奶奶拽回家。因为去外婆家路途遥远,同时要照顾两个小孩会比较困难。路途有10多公里,还是走路去的,路上有很多采石场。经常是前面有人大喊,放炮啦。母亲会停住脚步,找个安全的地方和我蹲下。等轰的一声炮响过后,母亲才和我才又匆匆赶路。到了浊水河,河对岸的艄公会顺着一条绳子把渡船拉到我们来的码头,再把我们渡到对岸。就好像沈从文小说《边城》里面翠翠一家那样。记得河边有许多竹林,河水也是清澈的,不知道为何叫浊水河。有时遇上晴天大太阳,我年纪小,这时又累又渴。母亲会不好意思的敲开河边的人家,求人家给我一碗水喝。主人家也很热情,请我们吃稀粥就咸菜。当时的人都很纯朴,不会说要钱的事。等到了外婆家,已经太阳下西山了。劳累的旅程终于结束了。接着的几天我就会和舅舅家的表姐表弟表妹们一起玩,一起上山摘捻子,到树上采沙梨,还有屋后的龙眼,枣子。母亲则会帮舅妈忙田里的活,一直到田里的活忙完我和母亲才会回到自己的家。

        我从小运动神经就不发达,走路经常摔跤。而哥哥长的比较瘦,很少摔跤。母亲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地炮蹲”,即笨的意思。只要我一摔跤,就放声大哭,母亲就骂,没长眼呀。别人怎么就不摔跤。我只得抽泣着自己爬起来。

      但是我从小就善于观察社会,想法很成熟。对于村里发生的事,我总是爱评论一番是否是非。说的话像大人说的话。母亲总是以为别人教我的,当得知是我自己知道这么说后,就告诫我不要到外面说,会闯祸的。

      有一次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大概5-6岁。妈妈带我去河对面的樟村圩玩,我到了街上被街上好玩的东西迷住了。眼睛东张西望,等我回过神来。母亲早就不见了。我急了,来回找了几遍也没找到妈妈。当时又急又哭,但是不敢放声大哭。因为从小就被教育不能大哭,被捉人佬盯上了就麻烦了。我只能小声抽泣着顺着来时的石板路往回走。好在小镇并不大,只有一条10多米的青石板路。我记得回家必须到码头坐船回家,于是沿着江边,找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了码头,而且整个码头只有一个渡船。我哭着上了船,看到母亲在焦急的等着我,我扑上去抱着母亲哭。母亲把我骂了一通,说活该走丢,走路不看路。但是母亲和乡邻都对我自己能找到渡船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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