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刺,杀也。
客,寄也。
寄道义于杀。
谓之刺客。
杀手夺身,刺客戮心。
这是师傅在我入门时告诉我的话。
世人常分不清杀手和刺客的区别。
在他们看来,两者都是杀人,并无二致。
但是我知道,杀手,你很容易请到,价钱多寡而已。
可刺客,却要看你要杀之人,是否该杀,是否能杀。
所以刺客杀人,是一门艺术。
起先我并不这样认为。
我总以为,只要拿了赏钱,应了单子,就应该完成。
所以我成了寮里最有名的人,因为我不问对象是何人,只要雇主给我一个他该死的理由。
可以是他欺男霸女,可以是他祸害乡邻,可以是他欺世盗名,可以是他为富不仁。
但是杀得越多,我在寮里的地位却越低。
杀得越多,我杀人的技艺却越差。
师傅可以在和我谈笑风生中让我面带笑容的死去,也可以在与我推杯换盏间让我饱腹满足的死去,更可以在与我擦肩回眸中让我不知不觉的死去。
而每一段死亡,都伴随着一段故事。
或凄美、或婉约、或欢愉、或沉重。
不像我,只需要找到人,抽出刀,杀掉;或者不敌,躲起来,偷袭,杀掉。
又或者,也是最可能的,某一天被杀掉。
他嘲笑我,你只是一个杀手,若你成年时还不懂得刺客之道,那么你就离开茶寮吧。
最终我没有离开茶寮。
因为我放下了刀。
不再用利刃杀人,那就需要更多的手段。
我在十八那年,终于明白,杀一人其实最有效的,不是用刀子抹他的脖子,而是让他心死。
而最容易心死的人,是那些失情落爱的人,特别是男人。
我们总以为女人才是痴情种,却不知道当男人动了真心,能比女人痴情无数倍。
可让男人动心容易,让他们动真心很难。
好在,我拥有足够的资本让他们动真心。
一丝秋灼叶,半缕魂离身。
我叫秋灼叶。
茶寮
江湖有两处地方将人命标上了价钱。
如果你有非杀不可的人,就去那两个地方走一走。
一个地方,你要花银子。
一个地方,你要花人生。
花银子的地方觉得花人生很蠢。
花人生的地方觉得花银子很俗。
我看不起伶仃门,就像伶仃门看不起一杯茶寮。
我们的理念不一样,行事不一样,所求不一样,所得也不一样。
所以伶仃门只闻其名,不见其门,天下遍布它的杀手,从贩夫走卒到高车驷马,从江湖草莽到朝廷庙堂,你知根知底的人或许某一天就拔出刀子要了你的命,只要你被标上了让他动心的价钱。
所以一杯茶寮能在天寺城里坐看风、花、雪、月,悠然品茶,整个茶寮一百零八人,不多也不少,却从不担心被人打上门来,因为这里,寄放了太多人的人生,若人生丢了,他们担当不起。
这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却没有互相厮杀过。
因为大家都知道,生意的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犯不着。
但也从未一起合作过。
直到有人花了大价钱,请动了双方。
牧府。
一个神仙地一般的存在。
这个地方成了买卖,对买卖人命的人来说,是多么新鲜又刺激的事情。
最终去找他们喝茶的,是茗字辈的长老。
后来听他们说,牧府的人,一个个的,像极了被圈养在南离王府里,拔了牙的痴肥老虎。
明明天赋根基都很好,却只能任人宰割。
这些长老原本还想和他们好好聊聊天,让他们不带着愤懑的心思而去,可千年世家,只有傲气,连脑子都生锈了,聊不通。
所以长老们只好叹息着送他们上路。
他们叹息,是因为这样的死,太不美。
这些都是师傅告诉我的事,那时候,我爹娘都还没出生,何况是我。
他跟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不是每一杯茶,都能讲出让自己满意的故事。
所谓世事无常,我心如常。
喝茶
一杯茶寮,是个喝茶的地方。
来者是客,但客随主便。
不管你是不是来谈交易,都可以喝一杯茶。
只不过这杯茶喝什么,寮主说了算。
所以江湖上,没什么人敢主动来找茶喝
但江湖之所以被称为江湖,就是因为有风浪。
那些敢来的,都不是一般人。
南安王封王的时候,他来找师傅,喝了一道甘茶。
一杯茶寮三道茶。
一道苦茶,苦若万世苦,喝完一世不得出。
一道甜茶,甜若遇天仙,喝完一世不谓险。
一道甘茶,甘若品香饴,喝完一世寄此地。
南安王将自己的人生卖给了茶寮。
他的要求很简单,希望大奉皇帝驾崩。
师傅和他聊了很久,我没能作陪。
南安王是个不世出的英杰。
南离这地方,常年战乱,部族之间互相攻伐,虽还不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但民生之苦,苦愈苦茶。
大奉一直嫌这南越之地偏远而贫瘠,物产虽多,但若要运往中原,所费颇糜,所以几百年来只对其羁縻,并未真心治理。
南安王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大奉,带着五百近卫,出任天寺城守。
进而整顿各部,统领南越,还百姓以安平,创不世之功业。
大奉皇帝以表其功,以安其心,封王南安。
但人的野心是会变的。
封了异姓王,就会想要称皇。
即便他不想,他的部下也会想。
被人推着,千百人推着,他不想,也得想。
所以他找了我师傅,喝了那一杯茶。
最终师傅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
天下乱了。
江湖乱了。
生死
人有生自有死。
从无例外。
但生与死,有时与命在与否无关。
特别是人心。
戮心是死,夺命也是死。
可若发现自己没有心,又或是有心而不会动,那么是生,还是死?
我对生死的认知,从来只有我生,别人死。
或许某一天,我躺下之后,再也没有起来,寿终正寝,死于天命。
贰拾肆岁之前,我以为只要活命就足够了。
直到我碰到他。
就如那些碰到我的人。
经历过,才明白何谓生死。
那一年炎王爷病逝。
玖拾玖的寿辰,却也成了他的祭日。
到了我们这个境界,都知道,他强压世间气运,天命压身,玖拾玖,正是九九归一之数。
暹罗候来找我,喝了一杯甘茶。
他希望我去请一个人喝茶。
千泽湖畔,修罗王。
当我走进麒麟山庄的时候,那些下人波澜不惊,他的下属泰然自若。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有不能让人动心的时候。
更让我吃惊的是,修罗王早已摆好茶具,等着我了。
那一天,我们从晌午对坐到夜半无人。
想谈甚欢,起码他很开心,而我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是个有趣的人,忧的是,我走不了了。
并不是我不想走,而是因为同为地仙境,我自觉在他面前走不过三招。
所以当他将我所带的茶叶全部喝光,叫下人换酒上来的时候,我早已后背尽湿。
那是一种时刻被刀尖顶着心脏的压迫感,我永世难忘。
同样难以忘怀的,还有那酒的味道。
尽管只有一杯。
入口有百花芬芳,过舌现万般甜蜜,下喉似一线天火,落肚如四季微风。
那之后,在江湖上我与他时常碰面。
因为我们都杀人。
他杀人,和杀手不同。
他杀人,太霸道。
可我喜欢这种霸道,不讲道理的霸道。
就如那时候他对我一样。
那天晚上,喝过了酒,他就说要动身去见个人。
我好奇,问是谁。
他说,是一个给我们找麻烦的人,也是一个他该感谢的人,感谢这人将我送到他面前。
看着他的坏笑,虽然一天下来,都有被他捉弄的感觉,却生不起气来。
他一去四个月。
再见面时,已是在天寺城的茶寮里。
他施施然走进来,不讲道理的把我从闺房里拽出来,到天龙寺顶上去喝酒。
还是醉花酒。
那时我已得知,暹罗候被灭了门。
所以看着这个我喜欢的、俊朗的、时常带着坏笑的面容,我总得提醒自己,这是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云麒,修罗王。
我问他,为何不杀我?
他笑嘻嘻地点我的鼻头,略带轻浮地说,因为你最漂亮,我舍不得。
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