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江南的三月里,柔风吹拂起的衣袂施施然轻摆,街角一株梨树,纷纷扬扬的梨花落在地上,落雪般无声无息。远离喧闹的街道,梨树旁的宅子显得异常安静。江府,这个好似一夜之间忽然出现的府邸,一直以来都倍受关注。奈何府中少有人来访,主人也不见常出门。临近的百姓新奇一阵之后,也就失去了兴趣。八卦的主题也恢复到张老二家的儿子又去赌了,李家的闺女该嫁人了等等。
江府内
“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没有。小姐……”
“我没事,下去吧。”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几次也无所谓了,反正也就是这样。不会再更糟了,我是不是该知足一点?或许人就是这样,有了衣食无忧不够,还要权势滔天,幸福美满。
从我记事起,就不停地在各个地方辗转,每处宅子居住几个月,就要转到下一个地方。侍奉的仆人一批批地换,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我已经不再想要去记住她们的名字了,那些于我,不过是一个给所有人的通称。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最初管家告诉我,他们总有一天会接我回去,只要我乖乖听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听从他们的教导,一样一样地去学。我逼着自己去练琴跳舞,身体上的劳累可以让我暂时忘却这些事。我会在夜里,想象生我的父母会是怎样的面容?又会有什么样的性格?父亲是严肃的还是和蔼的?母亲呢?她漂亮吗?仆人们都说我很美,想必是遗传自母亲的吧?
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和自己生活。但是我还是会去询问管家,问我何时才能见到他们。
“李管家,小姐今天又问了,奴婢照您的吩咐说了。”
“嗯,下去吧。”
丫鬟走远了,她好像听见管家说了一句话,朦胧地好像从风里传来的,却又仿佛是错觉:
“这是……命啊。”
夜凉如水,安静的街道上,更夫小心火烛的声音都渐渐弱了下去。正是在夜色的掩映下,江府冲天而起的火光才显得更加耀眼。火舌吞噬了宅院,亭台楼房无一落下。第二天,街头巷尾议论的主题就又回到了江府上,不过这次却是江府的奇怪大火和无人生还的惨剧。
而议论的中心人物,江府小姐,却坐在马车上,朝京都出发。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在背后培养我的人,终归还是会露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我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就披上了嫁衣。
京都的江府,宅邸规模自然是外面所不能比的。我被接回去时,传达的话,只有两个字——待嫁。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江府大小姐江雪,将于三月后出嫁。
二八年华,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青春貌美,褪去少时的青涩,添了几分妩媚,却也是如白雪般无瑕。这些年,教习我的老师换了一批又一批,技艺却是愈发的高超,这些无不彰显着背后之人的权势地位。这般力度的培养,我能用来交换的,也就是这一生了吧?
早就有了做棋子的准备,我只希望对方不要太无趣才好。
却说江家,在北宫皇朝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江氏一族延续百年,是朝中世家领袖,家主江逸以下无一人在朝中任职,势力却遍布全国,历来皇室都对江家礼让三分,不仅因为江家百年积攒的底蕴,更因为江家一直秉持着中立,只效忠于皇帝。然而这次,皇帝却逼迫江家站队,江家倒向了端王一派,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想这端王北宫珉,生母不过是出身卑贱的容嫔,一朝得势,生下皇子才晋升为嫔,连带着北宫珉也不得圣心,在宫中被明目张胆地陷害,失了一双眸子,成了一介废王。皇帝这才不得不封王以示安慰。这江家大小姐可是各位皇子争相夺取的联姻对象,得到她,对于皇位争夺就是极大的助力。
而废王早就被排除在候选名单中,江家此次被迫站队,选择端王不过是白白损失了一枚好棋子。圣上心意难测,江家大小姐可是个烫手的山芋,无论太子还是其他皇子接了,难保失去圣心。
许是基于此,各方对于这场婚事倒是乐见其成,但这之中绝对不包括江离。
一连三月,府中众人都在料理婚事,虽说是嫁与不得势的端王,却也不能失了江家百年体面。礼单上长长的目录,精美繁复的嫁衣,数不清的陪嫁首饰,都不能让江离开心起来。因为所有关注这场婚事的人,都在可怜她,如花似玉的美人嫁给了一个瞎子。
我知道,这是交易,我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有我被选择的命运。
转眼间就迎来了端王和江家大小姐的喜事,江家风风光光的把江离嫁了出去,十里红妆,羡煞旁人,而端王为表心意,竟也亲自上马迎亲。若是忽略掉端王的缺陷,也不失为世家小姐好的选择。幼时,北宫珉天赋便极为出色,长相俊美,温文尔雅。吟诗作赋,骑马射箭,样样都出类拔萃。不懂得藏拙的结果便是失掉了一双眼。自此之后,北宫珉消沉许久,再不复旧时风采。分府后,除非宫廷宴会,便闭门不出。若不是这场婚事,怕是没人会记得这位皇子。
婚宴上高朋满座,频频被灌酒的端王殿下早已分不清方向,告罪求饶后,众人才放过新郎官。北宫珉晃晃荡荡地进到新房,打发了喜婆和仆人后。摸索地坐到桌前,想要喝水,却不慎碰掉瓷杯。轻薄的瓷器碎裂在新房,无端地让人心惊。好像才看见新娘子似的,北宫珉这才想要去掀起红盖头。
无疑江离是个美人,明眸皓齿,远山如黛。这让北宫小小地惊讶了一番,他极快地收敛了情绪。江离望着北宫珉,准确地说,是看着他的眼睛。漆黑如墨的一双眼,好像要把人吸进去。果然是幅好相貌。
这对新婚夫妇打量了对方良久,终是北宫珉先开了口。“江小姐,并非江雪吧?”听起来是疑问的语气,意思却是十分笃定。“是的,我不是江雪,我是江离。”听见她痛快地承认,北宫刚想要回答,“确切地说,我也不是江离,我是南宫安。”她说道。
北宫珉笑了,他喜欢这样坦诚的合作伙伴。早在婚事传出之前,北宫珉就知道江家养在外面的小姐了,豪门之间总有些恩怨,他原本以为不过是妻妾争风的手段,调查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公主殿下何必自谦。”
任谁也想不到,看似中立的江家竟然养着前朝余孽。
“那端王殿下又何必遮遮掩掩?”江离,或者说是南宫安也拿出了自己的底牌。
这真是一对再奇怪不过的夫妇了。假身份的新娘,装瞎的新郎。
南宫安拿出了手边的令牌,北宫珉也朝她亮了同样的令牌。两人相视一笑,算是达成了共识。
在得知南宫安的身份后,我就在想江家的目的。江家是护着前朝公主的,为此牺牲了两个女儿。难道他们是想复国?这或许是最好的解释,推翻现在的朝廷,光复南宫家的荣耀。真是……不谋而合啊!
在婚礼前,他收到了江离的手书,自诩无人识破的伪装被一一揭开,装瞎,夺权,推翻朝廷,这些都是他正在做的。他不想当皇帝,夺权不过是想报复那个人罢了。于是这一场婚事成了最好的掩饰。
夜色已深,新房外守着的仆人不住地打盹,这时新房内却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转眼间,北宫珉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徒留满地狼藉。府内的事情传得飞快,新王妃一来就不受宠的消息很快就人人皆知。
看王妃却是毫不在乎的样子,守着自己的人独自过日子。日子久了,大家也就渐渐摸清了王妃的脾气,只要不惹到她的人,争宠夺权的事情她都不管。
三年,只有三年,这三年里我和你合作,拉下太子,助你上位。让老皇帝下台,恢复南宫王朝的名号即可,之后你若是想当皇帝,我绝不阻拦。这是他们新婚之夜的约定,无关风月,只是赤裸裸的权力争夺,这个决绝的女子,赔上了她的一生,不过是要给身后旧臣一个交代罢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和她,各自应的是哪个?
三年间,发生了许多事,太子谋反证据确凿,被贬为平民,国师向皇帝进献的丹药中含有慢性毒药,发现时已回天乏术。举荐国师的四皇子被牵连,夺嫡无望。而沉默许久的端王却忽然崛起,不仅治好了眼疾,还一举解决了黄河水患和徐州瘟疫,大有问鼎宝座的趋势。
“祝贺你达成所愿!”三年来,北宫珉还是除新婚之夜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踏进这个院子。
“同乐。”南宫安伸出手和北宫珉碰了酒杯。
“这之后你有什么安排?我知道你无心于皇后之位。”北宫珉认真地看着她,月色下更显柔和的侧颜。想到她即将离开,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尽管他也想过要克制。
“自然是要离开的,我为了他们的愿望努力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过我自己的日子了。”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但北宫珉知道,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这些年来,我时时刻刻都被灌输着复国的念头,身为前朝皇室的遗孤,生来就是要光复国家。为这,我付出了一切,时间,精力,婚姻,情感。我的命运不是我可以做主的,那是被选择好的道路。我不可以退缩,复国之路上牺牲的不仅仅是我,有江家,江家真正的江离早已不在了,从她被送出京都时就注定成为牺牲品。为我在暗处执行的谋士,都是出于对我南宫家的忠心,就算是仅仅为了这一份忠心,我都不可以后悔。
每次搬到新的处所,服侍我的旧人都会被处理掉,为的是不让人有机会可以察觉我和江雪容貌上的差异。江雪为此,拖到现今也没有成婚。每日更是闭门不出,这些都督促着我向前。终于,我等到了光复旧国的这天,足以告慰我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也足以让旧臣们满意。
“你随便找个由头打发掉我这个王妃,说我是病逝也好,暴毙也罢,我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那我怎么办?北宫珉没有问出口,他知道他没有资格这么问。他们之间,早就说好了是合作关系,是他认不清。
或许是红盖头下的一双明眸,或许是过人的头脑谋划,或许是对他的一视同仁,太多的理由让他去欣赏这个女子,进而心疼她,杀伐果断的性子是遭遇了多少背叛才养成的,羸弱身躯又承担了多少重任。在三年间,他们一起步步为营,走过了起初艰难的日子,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而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放她走。
“那么,明日我就离开了,后会有期。”
“一路顺风。”
她走后的第三年,从最初的不适到现在,我已经可以自然地提及她,可以进到她住过的院子,触摸一桌一椅。第五年,我起了一座九龙塔,搜罗国内画师描摹下她的一颦一笑,渐渐地,我待在塔上的时间超过了处理朝政,那些政治上的权谋让我厌烦,我怀念她在的日子,那时候勾心斗角似乎都是带着欣悦的。
第十年,独自看遍南疆月落,诗人提笔缱绻写尽相思多,听退居在碣石深草处的刀客提起往事。窗外篝火正旺,传来了南乡的情歌。离开他的日子里,并不是没有想过他,三年并肩,若说是仅有一丝合作情分,无论如何是骗不过自己的。那样一个优秀的男子,登上帝位,所想要拥有的又岂是我可以满足的?
但我还是想去见见他,我过得很好,他呢?
我独自等在塔上已经很久。
久到每日相对的画卷都已有些泛黄。
直到她出现。
她施施然走向我,每个步子都轻盈得像舞蹈。
我抬眼,看清了月光下她的眼睛。
那一刻夜空疯狂落雪,塔下的花忽然盛开得像回忆,帝宫之外,有钟声远远响起。
隔着十年光阴,浩雪江山,我轻轻拥住她单薄的肩膀,像抱拥我一生的梦想。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