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雪花伴着不大的北风,只断断续续的两三天就把能看到的山川盖了个严严实实。“瑞雪兆丰年”,再过五天就是老历年,来年或许五谷丰收。
坦人从一只破木箱里取出黄大衣,习惯性地抖了抖披在身上。
黄大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公家救济的,那期间山沟里的社员基本上人人“穿的黄衣裳,吃的救济粮”。每年冬天积肥送粪,打碾庄稼,坦人一直没有舍得穿。只有转丈人看舅舅和赶集穿一下。
儿媳早晨给了他三十块钱,让他去小镇的集市上秤茶叶买卷烟。一是他得受用,二是过年家里来客人好招应。
坦人很高兴,大半年过去了,平时无钱无事,几乎把个小镇的热闹淡忘了。说实话对于小镇和小镇上的集市偶尔还是很向往的。
从家里出来,只见通往小镇的大路上,雪被各式各样的鞋踩出通往远处的印迹,落在路旁雪上的枯树叶像粗心的画家把颜料洒在洁白的宣纸上。
邻居脬蛋子妈和景二媳妇也去小镇,坦人就凑到一起。两个女人问:“他坦爷去跟集吗?”坦人说:“临过年了,去转一趟……”
脬蛋子妈问:“你的媳妇子开商店,咋不给你弄一件兴时大衣?”
坦人笑道:“嗨!你们晓得个啥。这大衣比你们的鸭绒和太空棉大衣暖和得多,你看布料和针角,……”说着撩起大衣前襟,把半口黄牙凑到脬蛋子妈的嘴跟前。
景二媳妇笑了:“他坦爷年轻时穿上耍人,如今成估衣了!”
坦人刚说出“我年轻的时候在公社里的”半句话就被岔路上过来的一帮人给打断了。
一帮人是邻村去赶集的。脬蛋子妈和景二媳妇对一帮人中的妇女很熟悉,就一起嘻嘻哈哈,再不理坦人了。三五个老汉和坦人搭上话。
坦人和几个老汉打过招呼后紧接着说:“现在的年轻人穿的塑料,还看不起我的纯棉大衣。当年我在手工业社里是先进工作者,代表获奖的人讲话时大家都说我穿的黄大衣好,他们很惹眼。”
几个老汉中的牛老三当年是手工业社的木匠,说坦人得到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的奖,讲话是事实。
坦人见有人证明他的光辉业绩,更加来了兴致,就滔滔不绝地从手工业社里打铁说到后来在建筑公司当抹灰队副队长直到离开工地。当他意犹未尽时已到小镇的街口。
街道上的雪早被车辆的轮胎和人们的鞋底给吸收得不见了,只显露出泥泞湿滑的水泥路面。
坦人在车辆和行人的夹缝里绕到卖茶叶的摊点前,耳朵接受着红皮子鞭炮的轰鸣和“八元一斤,云南春蕊,年前减价,出血甩卖”的吆喝,眼睛盯着成十个纸箱里颜色大致相同价格不一的茶叶。心里盘算:买一斤八到十元的茶叶剩二十元左右的钱是否还能买一条卷烟。
讨价还价大约半个钟头,终于以七元五买了一斤茶叶,绑紧装茶叶的塑料袋刚要挪步去买卷烟,肩头被人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建筑公司一起工作过的韩宣。
“坦队长采购啥好年货?”韩宣问。
坦人说:“春蕊茶是老品种老牌子,口劲大,我秤了一斤。韩经理放假了吗?”
韩宣说:“今年放假迟,我腊月二十三才到家。”
离开卖茶的摊点向前走,坦人向韩宣问建筑公司近几年的人员增减和职务升降及工程进展等情况。韩宣回答所问后笑着说:“老队长还惦记着建筑公司的人和事,老革命和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坦人环顾身边的行人后高声说:“当年我们组建公司确实不容易,我和老经理往县上跑了三四回,……”
一股沁人心脾又不可名状的浓香从街旁的饭馆里飘出来直往坦人的鼻孔里钻。坦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扭头看那饭馆门顶端“三回头”字样的招牌。
韩宣见坦人用迷恋的眼神注视饭馆的门窗,就笑问:“坦队长现在的酒量怎么样,还是原先的斤八两吗?”
坦人憨憨地苦笑:“多半年没有沾酒了,现在最多也就是三二两吧!”
韩宣心想坦人在建筑公司原任老经理手下也风光潇洒了几年。老经理设宴或赴宴有时领上他,他就勇敢的代老经理喝酒,往往大醉。离开公司没几年精神面貌和在公司截然不同。很可能由于没钱或儿女们不孝没法改馋,……。就说:“近几年没和老队长切磋指功,咱们就进去抿两盅吧。”
坦人感动得直想掉泪,赶紧答应。
小饭馆里三四桌吃喝的人,一部分认识韩宣,就请韩宣同桌用餐。韩宣说要招待原先一起共事过的老队长,人们才发现坦人。坦人用礼节性的姿势与口气向在座的陌生人打招呼。
坦人和韩宣在餐桌旁落座。
韩宣说小镇上有几位朋友叫过来一起坐坐,就掏出手机压洋码字。
就在坦人一边向韩宣询问乱七八槽的琐事一边有意让旁边用餐的人知道自己曾经是建筑公司抹灰队副队长的过程中,韩宣邀请的几位朋友先后进入饭馆。坦人一一握手问候。
饭馆里没有高档的生猛海鲜,猪羊鸡鱼等肉倒是满足供应。
韩宣和朋友推荐坦人点菜。坦人半推半就地从服务小姐手中接过菜谱,煞有介事地审视了两分钟,自答自问地念叨:“像这样的小饭馆不常来,不了解哪种风味合大家的口味,我就胡乱点几样吧!”
菜点好后韩宣问喝啥酒,朋友说纯粹喝辣的吧。
坦人说他一直爱喝川粬。
服务小姐说饭馆里成十年了没卖过川粬酒。
韩宣问有啥可以些的白酒。
小姐说现有的好一点的是二百多元一斤的剑南春。
韩宣说那就快上两瓶吧。
大家异口同声称赞坦人是老革命、老领导,德高望重。每人几乎是强制性的给坦人敬了六盅酒。
坦人开头兴高采烈地接受大家的恭维,并含糊其词地强调自已的“丰功伟绩”。当大家边吃边喝的时候他已经有点语无伦次,自不能持的状态。不过他尽量坚持把该喝该吃的义务尽好,把该炫耀的事迹彻底表达出来。心想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很难有下一次。
大家还没有尽兴,坦人已醉得一塌糊涂。从激动的吹牛皮到伤心的流眼泪直到不省人事。
韩宣和朋友就把坦人抬上车送到家。
坦人半夜醒来找水喝,老婆数落:“到老是个半吊子。人家当官的有钱的害怕高血压、心脏病、肝硬化,一切酒肉都忌了。你前半辈子讨饭吃,后半辈子吃饱了学着耍人不要命。死了不要紧,弄出个半死不活的病谁给你付药钱,伺候……”
坦人叹道:“我大小也当过官,那种场合不得不应付。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懂个屁,……”
老婆指着离炕不远的写字台说:“你们的韩什么经理说提前给你拜个年,把你像死猪一样扶到炕上,放下一瓶酒两条烟就走了。”
坦人急忙取过来烟酒看,酒是下午没有品出味道的剑南春,烟是老牌子新包装的哈德门。一边欣赏烟酒的包装一边高兴的说:“你看看我的下级抬举我不,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明天早上用媳妇子的熨斗把我的裤褶子熨展,我去他外爷他舅爷家浪一趟。一瓶酒给他外爷,一条烟给他舅爷,剩下的一条烟过年用,……”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婆的嗓子里早就响起社会上不大流行的鼾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