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一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外表巨大的建筑的深处和底部,在周围人的簇拥下。尽管他感到周围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在这里,同样地,他也没有意识到周围有着许多和他一样的人。他只是感到,有着许多脱离了身体的目光,悬在虚空,仿佛注视着他。但他的身体却没有感到这诸多目光刺到身上时的灼热感。

      在他的想象的安排下,他的到来,代表着另一个这些人所熟悉的角色的陌生人的到来,会像一绺阳光刺破晦暗的天空那般,引起他们的注意。但现实显然违反了他想象的一切安排。因为那些悬在虚空中的目光,没有一道关于他。但这,或许也只是他的幻想,在一种现实里夹杂着的幻想。

      他心中升腾起了现实击碎幻想的声音。

      这时,一种灼热感在他的背部缓慢爬升。

      当他在记忆之路上漫步时,他蓦地发现,在今天以前,他对于这个巨大建筑的底部和深处,如同一个被关在门外的人无法看到屋内一样。而今天,他在周围的目光的簇拥下,来到了这个他记忆中的隐秘之处和未曾踏及之地,一种熟悉的感觉像烟雾般在他心里产生了:

      “我一定在某一个时候来到过这个地方。”

      他趁着周围的悬在虚空中的目光偏移的空当,目光飞速地环着四周扫了一眼,随即目光便收刀入鞘,看向了他面前的电梯。四周悬浮的目光的轨迹回正,和他的刚好错开。但他们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目光的变化,随即那种灼热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又开始爬行了。

      电梯门如大幕缓缓拉开,周围的目光伴着他走进去,“叮”的一声,澄黄色的光亮如水般洒落,电梯门缓缓闭合,流在电梯外地上的光亮蒸发般地消失了。电梯门紧闭后,电梯却没有上升。他的目光仍然如箭矢般紧逼着前方,在澄黄色的光亮中,他背后的灼烧感愈加强烈,这使得他如箭的目光更加的锐利,但却不敢有丝毫偏移。

      一束目光穿过,来到他的右方。他看到电梯按键下方的一个按钮忽地亮了,穿过的目光像风一样闪过,又融在周遭的昏黄之中。他锋利的目光也在昏黄之中慢慢融化,变得柔软,但仍不敢回望。

      他们随着电梯慢慢下沉,他的思绪也随着电梯正在下坠。在下坠中,他的记忆面对着周身的昏黄开辟出了两条道路:熟悉的和陌生的。他终于要到达这个巨大建筑的底部和深处,这是从未有过的陌生的体验;但在他记忆之路的尽头或者拐点,他又总能寻找得到和周遭的昏黄相似的碎片,在拼拼凑凑的熟悉中,竟然对陌生有了逐渐清晰的认识,但还不够。

      于是这两条道路,对于他而言,既是出发,也是归来。

      电梯顿住,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从他的脚底经过身体,来到大脑,在大脑里兴风作浪。他还没从失重的颠簸里走出,他的身体已经在周围目光的裹挟下走出了电梯。

      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柜子并行而立,排列得十分整齐,同时,他们又像皮肉一样紧贴在一起。他以为是自己的目光在这顷刻之间出现了混乱,他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目光再次送出时,迎接他的仍然是紧贴着排列整齐的高大的柜子。他在心里暗想:

      “为何我的面前出现了两种柜子?他们既分裂,又紧密。”

      整齐排列的柜子如同河流那样流向远方的黑暗,他的目光射向柜子排列开去的方向好像射向没有尽头的永恒。他们上方的白炽灯发出强烈的光芒,将这黑暗照亮得四分五裂,他的目光从近乎黑暗的昏黄中走出后,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但这适应是暂时的,他头顶的直白亮光如同跳跃着的孩童,使得这黑暗和光明跳来跳去,也让他的目光变得忽明忽暗,眼角酸涩,流出了眼泪。

      巨大的柜子在这跳跃的光亮中发出灰色和银白色的光,他们拥抱着跳向黑暗,消失不见。周围悬浮的目光在他四周也开始变得像这光亮一样跳跃了,他这时才将目光投向他的四周,像风一样飞快地扫视着四周。

      等到这跳跃的光亮缓慢趋向黯淡和平缓,消失了的目光让他看到在四周散落着一架又一架黄色和蓝色的推车。一架蓝色的推车可以放得下两架黄色的小推车。

      四周的光亮又开始跳跃,在跳跃中,他游走在柜子——分裂的和紧密的——之间,他看到一团又一团黄色和蓝色的光晕,整齐有序地分布在跳跃的光亮的四周,和他一样游走在分裂的和紧密的柜子之间。他不得不像被风吹动的树叶那般,零散着脚步躲避这些推车以及它们带来的光亮。

      一张又一张空白的纸张离开躺着的柜子,风吹似的在他的周身飞舞着,在四周跳跃的光亮里,他没办法分辨纸张的颜色。它们像被人操纵着似的排列着,垒到了一团又一团蓝色和黄色的光晕上。他注视着纸张如灰尘飘扬的奇幻情景,愈加强烈的灼烧感像蚂蚁咬噬般涌上了他的脚底,上升到腿部,经过四肢,来到了大脑。

      一团看不清光亮的火焰在啃噬着他的感知。

      纸张飞舞的速度变得更快,那些大量的纸张飞行在空中像是叠在了一起,看上去只有一张。但黄色和蓝色的运动的加快,使得两团光晕混在了一起,在四周跳跃的光亮和黑暗里像鱼一样游动。

      在全身心的灼烧中,他的目光又重新如箭矢般锋利,刚才消逝了的目光像贼一样地,趁着光亮与黑暗在舞动中的博弈,来到了他的四周。

      他又无法向四周观望了,身体冻僵似的麻木着,无法转身。

      在跳跃舞动着的光亮里,纸张的飞舞里,黄色和蓝色的光团的融合下,在四周悬浮着的目光的包围下。他朝着柜子排列着的方向——无边的黑暗灼烧着走去。

      光亮像被按了开关似的全部熄灭,纸张掉落在地像秋天的枯树叶一动不动,蓝色和黄色融合成的光团掉落在黑暗里,推车回到角落。

      他消逝在黑暗里,朝着柜子排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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