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学

那时东山街上的建筑还是清末的铺面房,整条街弥漫着古董似的陈旧气息。每天上学,我便推着一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一条晦暗的巷子抄到中街。

巷子两边的房舍低矮,屋身仅有人高,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屋檐。其中有座贴满白瓷砖的公共厕所,常年有个龅牙的眼镜坐在竹椅上看守,如厕一角钱一位。他爱用粉笔在水泥地面涂鸦。今天“桃园三结义”,明天“哪吒闹海”,后天又变成“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画面从不重样。来往的人会驻足几秒,欣赏他引以为傲的杰作。得意时,他就把茶壶的嘴塞进厚实外翻的唇里,咕嘟咕嘟狂饮不停。

经过小餐馆、理发店和供销社夹峙的中街五十米拐右,向下直行,就是菜市坝。里面熙熙攘攘,讨价还价,不绝于耳。菜市坝的红砖外墙同一爿商铺夹起一条巷道,路面上散落着腐朽发霉的菜叶,洼有雨后的积水。自行车风风火火碾过,便会掀起两摊泥浆粘稠的水花。

巷道里常年游荡着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男疯子。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像个幽灵,围绕垃圾堆游荡,怡然自得。放学时间,巷道里荟萃着浓厚的商业气息。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摆在油布上,小贩们声嘶力竭拉客。卖的大部分是明星海报,以刘德华、张学友、黎明、郭富城居多。那还是四大天王的黄金时代。

巷道尽头耸立着东山中学,由两扇带尖刺的铁门守卫,远看极尽森严。进入校门就是“鹏程万里”的照壁,照壁左边辟出纵深五十米的车棚,相当阴暗且常年丢车。照壁后面就是教学楼,是七层还是八层,我已记不大清,但也算得上是东山街上的地标建筑。

楼内布局空旷,关灯之后忍不住想到会闹鬼。教室装修雷同,狗屎黄的门户、白色的粉壁、绿色的墙角线。前后配两块剥蚀的黑板,一块板报一块教学。板报下面横七竖八堆放着扫把和簸箕,还是那种用甘藤捆扎的高粱穗扫把和铝皮簸箕。不小心撞上簸箕,会发出一阵尖锐刺耳地嘶鸣。教室里的黄漆课桌从来摆不整齐,桌面上刻满历年积累的爱情、心愿和诅咒。朝操场的一面墙,安装有一排带插销锁的格子窗。从格子窗眺向椭圆型大操场,能见跑道用炭渣铺得十分平整。

环跑道种满法国梧桐,荫蔽着地势低矮处的实验室、保健室和图书馆。操场正对主席台的方向立有一根三丈高的旗杆,掠过旗杆,穿过跑道,仍需拾二十级台阶方能到达主席台。台上左右栽有两棵千年老妖似的硕大法国梧桐,背后是堵瓷砖贴绘的“万里长城”照壁。这里是作为校领导的训话台和文艺联欢的舞台而存在。主席台一侧是教师宿舍楼,另一侧是块空地,空地上并排三列水泥浇筑,面上坑坑洼洼的乒乓球桌。

莫伊与她的同伴孙芹消失在“鹏程万里”照壁,我才走进校门。放好自行车后来到教室,把书包随手丢在座位里,便跑到格子窗前一路望向操场。因为这时有莫伊的国旗护卫队学生正徒步走向操场。她是升旗手。

目送莫伊消失在操场后,广播里骤然响起《运动员进行曲》,于是我和同学们涌出教室,伴随着激昂地节奏去参加朝会。

朝会前照例要先举行升旗仪式。学生们或心不在焉,或叽唧喳喳,或怨天尤人,情绪以消极为主。我是不多的积极份子,脖子能伸多长就伸多长,不停打量旗杆左边的跑道。不是因为爱国热忱,而是莫伊在那儿。

她已换了身不甚合身的蓝白色块拉链运动服,分外清新地站在旗手队伍里整理衣袖,舒展领口,戴白手套,举手投足看似稀松平常,却让我百看不厌。

《运动员进行曲》骤停,主席台宣布“现在开始升旗仪式”。音乐换成《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莫伊他们组成的升旗方阵款款开来。前后各两人护旗,中间六人拉起国旗的四角两边,踏着节奏鲜明的步伐,从各个班级方阵前经过。旗手们的位置采用轮换制,但不管莫伊站什么位置,我都觉得她最显眼、最漂亮。旗手莫伊的忧郁,在这样的场合会被解读为庄严肃穆。她的步履轻盈,好像在云中漫步。这是她从小习舞的结果。舞蹈影响了她的一举一动,就连日常的站立,也会流露出古典舞小丁字步的风韵。

旗手们在旗杆前立定,她,有时是其他几位,利落地把国旗系在细长的木棍两端。

待旗手们准备妥当,主席台会宣布:“升国旗,奏国歌,全体肃立,敬礼!”旗帜有时升得快,有时升得慢,完全取决于旗手自身的手感。

我记得其中一位戴眼镜的男旗手,升旗始终跟不上国歌的节奏,“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时,国旗已经到达顶端。此人本来有点娘,剩下的时间,他就坚守在岗位上,撅起流里流气的樱桃小嘴,左顾右盼,那骚样顷刻间引发一场哄堂大笑。这时他老爸,主席台上的教务主任必然举起扩音器雄鸡报晓般干预:“肃静!肃静!”

只有莫伊的国旗升得最好。伴奏停止,旗帜到顶,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旗帜沐浴着阳光,哗啦啦地飘动着,在清风中舒卷自如。仰望国旗的莫伊,表情文静,目光深邃,仿佛升上去的不是旗帜,而是自己甜如蜜的心情。

那时的我啊,尾随莫伊进校,关注莫伊升旗,偷看莫伊上课,但又害怕她知道。尽管当时写情书、留字条,找同学传口信表白已经风靡校园,但于我却是雷池,不敢逾越。因为我们都属于老实巴交的学生,为了所谓的美好未来,只能忍痛压抑早恋的情感。所以,我对初恋是暗恋,也是单相思。

在课堂上,我时常掠过两排错落有致脑袋偷瞥莫伊。莫伊与孙芹同桌。孙芹长得像山东娘们儿,高大威猛,膀阔腰圆,嘴角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喜欢絮叨,是块骂街的好材料。课上的孙芹时常转过头问后排借东西,下课便招来一帮听众议论成人世界的家长里短。扣人心弦的表情,惟妙惟肖的模仿,不说相声实在可惜。慢慢的,孙芹身边形成一帮固定的听众群。莫伊则碍于同桌情面不得不听,而我则抱着接近莫伊的目的去凑热闹。离她越近,我的脸越热,心跳越快。大家听孙芹口若悬河,惟有我的耳朵里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因为我的眼睛和心思集中在莫伊身上。笑声响起,我跟着干笑掩盖企图。有时笑得一枝独秀,孙芹他们奇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她口中的不幸感到如此开心。

孙芹放学回家要路过机车修理厂。她和莫伊是小学同学,莫伊不会骑车,几乎每天都搭她的便车。之所以不学骑自行车,是她妈妈担心弄伤腿影响跳舞。放学后,我会远远地跟着孙芹的自行车,偷瞄莫伊坐在后货架的侧影。那用发套轻束的马尾辫,左右轻摆,像极了我忐忑的心情。直到跟完东山东路一段,我才转弯回家。这要比正常回家多花二十分钟。

初一上半学期,我几乎是在对莫伊的望眼欲穿中度过的,唯一的收获,就是从别人手里骗到一张她的明信片。

那是在元旦节,各班自行操办活动。莫伊跳了支名叫《秋水伊人》的舞蹈,令人刮目相看,令我怦然心动。除了文艺表演,班主任薛琪老师已提前安排好一项游戏:每位同学准备一张写上祝福的明信片投入纸箱,由她摇晃均匀后,大家依次从纸箱中摸出属于自己的一张。我当然希望摸到莫伊的,也希望她能摸到我的,但也只是希望而已。最终,我们都摸到了别人的明信片。我心有不甘,当大家继续欣赏节目时,挨个排查是谁抢走了我的莫伊。原来莫伊在高度近视的学习委员手中。我瞥见明信片的正面是只蜷缩在窗台打盹的波斯猫,旁边有一盆盛开的紫色鸢尾花。

于是我对学习委员撒谎说,明信片上的猫很像我家养的“快艇”。“快艇”对我特别忠心,但不幸被卡车撞死。埋它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人还伤心。做好铺垫后,我恳请学习委员把手中的明信片交换给我留个念想。他看到我手中的“马到成功”明信片,点头同意了。我千恩万谢,把“马到成功”塞进他手里,赶紧拿上桌面上的莫伊开溜,生怕他后悔变卦。

莫伊写在明信片上的祝福娟秀细腻:

“过去一年走过的脚步,留下的是快乐和艰辛,未来一年里展望的路,你我仍需带着梦想继续攀登。莫伊赠。”

每天晚上,我都要拿出这张明信片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的读,翻来覆去地闻字迹里散发出的墨水味,然后把她贴在胸口坠入梦乡。

下半学期,班里调座位,我和马飞鸣同桌,奇迹般地坐到了莫伊后面。马飞鸣是个情圣,女朋友遍布全年级,且已换了很多个。换来换去,最终换回到本班。彼此熟悉后,他和我称兄道弟。因为我作文写得尚可,他让我帮忙写封情书。我老大不愿意地草就一篇,竟帮他把那女生追到手。

这件事被他广泛传扬,于是很多同学慕名来找我写情书,或以零食诱之,或以好话求之,搞得我苦不堪言。埋头创作时,实在写不出来,我会咬着笔头追踪莫伊的踪迹寻找灵感。有时被追的女生会给她看出自我手的情书,这时的我面红耳赤,苦恼不已。怎样才能让她知道,这些情书实质上就是写给她的呀。

某日我们班闯进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初三学生。他环视教室一圈后,不客气地问哪个是张展成?

同学们噤若寒蝉,因为这学生是学校有名的四大混混之一,人送他们外号“四大金刚”。问我的这位,便是其中之一的大力金刚。大力金刚同他的名字一样,身材魁梧、肌肉发达,狰狞威猛。他的强壮并非来自于健身,而是挑大粪挑出来的。据传大力金刚一根扁担能挑四个粪桶。

大力金刚把田地里练就的力气带到学校里打架斗殴、称王称霸,就连老师也要礼让三分。他和三个拜把兄弟想上课就上,不想上课就把衣服往肩膀一搭,点根烟,潇潇洒洒走出教室,无人敢拦,更别说反对。

大力金刚问及我,同学们都像看悲剧般投来一瞥。曾经有同学不经意地看了大力金刚一眼,大力金刚即刻调集三位兄弟狠狠地修理了他一顿。只因为他觉得,这位同学看他时的眼神很孤傲。而这样的眼神,只有四大金刚才值得拥有。

我回想到底什么地方开罪了大力金刚,想来想去,惟有一次在男厕所,我们偶然共用一个尿池方便时,尿完后的大力金刚打了个动静有点大的冷战,引发我的侧目。会不会是这一眼,让他觉得有嘲笑的嫌疑,故而前来报复?

我忐忑地说是我。他大大咧咧来到我身边,用斑竹般粗壮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让我跟他出去说件事。

我期期艾艾随他来到教室之间的活动区。背后尾随有看热闹的同学,他们在过道里偷偷摸摸,等待我满地爪牙的样子。

大力金刚推开活动区的窗户。从窗户可以俯瞰楼下圆形的花坛。花坛里的波斯菊在怒放。两个女生坐在红砖砌的矮栏上说悄悄话。

大力金刚难得温柔地看着她们说:“那个剪短头发的,叫张颖,我想追她,你给我写封情书。”

短头发的女生小眼小嘴小身段,鼻子就像一个蒜头,鼻梁扁平,鼻尖细小。听人说话很专注,并随着抑扬顿挫的话音改变自己的表情。第一眼没觉得她是多吸引人的女孩子,比起我的莫伊来差远了。但是大力金刚凝视她的眼神,犹如久旱盼甘霖的庄稼汉,望眼欲穿。

“要写多少字?”我反而舒了一口气。

“五百字差不多。写好点,一看就很感动,感动了就喜欢我那种。”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支递给我。我说不会。他便叼进嘴里。

“你觉得她长得怎样?”

“可以。”我敷衍道。

“我的眼光是不是很毒?”他点燃香烟,重重吸上一口后吐出浓厚的烟雾。有两股还是从鼻子冒出来的。“你要拿出全部的本事,追到手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他把左手轻按在我的肩膀上,口气略带胁迫。

“你哪里的?”他收回插进裤口袋里。左肩略向下塌。右手利索地弹掉烟灰。那姿势确实很屌。如果我不机灵点,随时可能遭扇耳光。

“竹基。”

“我是丛树的。以后哪个欺负你,跟我讲。”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向过道,一步三阶,爬楼而去。

大力金刚的情书我书写三天,修改五遍才交稿。

这封情书倾注了我对莫伊全部的情感,堪称我情书的代表作。我还誊抄了一份,把抬头换成莫伊的名字,压在枕头底下,梦想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亲手交给她。

大力金刚用这封情书成功追到了张颖后,特意到小卖部买了一桶雪糕感谢我。我把雪糕分发下去,独给莫伊两根。她说一根就够。我说也有你的功劳,她不明所以。这份与众不同的心意,终究还是被孙芹横刀夺爱,一把抢走。

说心里话,我不喜欢马飞鸣。不爱学习不说,整日里乐此不疲的给狐朋狗友配对,还亲自出马说和,成事后就让他们给他买雪糕或写作业。他的配对经和职业媒婆如出一辙,讲究外貌身材、家庭背景、经济状况的门当户对,褒个喜欢的人能褒上天,贬个讨厌的人也能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他还喜欢把龌龊当有趣。比如动不动就抓向我的裤裆,或者放个屁握在手里,送到我鼻前释放熏人。

马飞鸣不断点拨我,别光给别人写情书,自己也要争取艳福,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顾及同桌的他,一代情圣的脸面。朋友们若知道情圣的同桌还在打光棍,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去给人家配对?

正说得唾沫横飞,孙芹和莫伊结伴回到教室,马飞鸣眼前一亮,凑到我耳旁轻声说:“我看莫伊挺适合你。”他是无心插柳,我却做贼心虚。低眉垂首,脸颊绯红,用手抚摸额头掩饰,让他别胡说八道。

没过几天,马飞鸣居然对我说都打听清楚了。我问他打听清楚什么,他说莫伊的家庭背景。随后把右腿抬到左腿上,一边抚摸从裤管里露出来的小腿上的腿毛,一边滔滔不绝娓娓道来。他说莫伊的爸爸是机车修理厂的职工,妈妈是子弟小学的教师,上面还有个读高中的姐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莫伊家境不错,我要是搞到手,绝对不会吃亏。那时候,爸爸的包工头事业正值兴旺发达,马飞鸣觉得我配得上她。后来课间休息,他找孙芹莫伊聊天,便会拐弯抹角夸我几句,抬高我的吸引力,尴尬得我想在地上扒条缝逃之夭夭。

“星期天是我生日,你们都到我家里来。”有一天,马飞鸣向我们三人发出邀请。特别恐吓莫伊:“你不准不来,不来我天天上课找你说话,看你期末考试能考几分。”除了我们三人,他还邀请了同伴的两位哥们儿。两人在他的撮合下已经成双成对。

我还清楚记得,我是所有给马飞鸣过生日的男生中穿着最失败的。马飞鸣同他的哥们儿商量好似的,穿西装打领带。尽管是出自乡村裁缝之手的毛糙西服,十元钱三根的廉价领带,却把他们衬托得成熟老练。马飞鸣还戴了副玳瑁眼镜,斯文得让人脊背发凉。而我穿了件休闲运动服,相较之下,竟显得有几分幼稚,登时跳楼的心都有了。

莫伊同孙芹结伴而来。她上身穿件白衬衫,外罩绿色背心,下身是条牛仔裤。当时刚兴牛仔裤,穿在她身上予人以落落大方的感觉。但无论穿什么,我都觉得怡人。

女生们有说有笑给马飞鸣送上一件又一件用彩纸包好的生日礼物。莫伊的礼物是一套四个白瓷水杯,每个水杯彩绘有代表四季的花卉:桃花、荷花、菊花和腊梅。我眼巴巴地望着马飞鸣拆开她的礼物,真想变成蒙面大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将莫伊的礼物据为己有。

紧接着女生们到厨房做饭。掌勺的是马飞鸣的新晋女友,名叫伍小玲。她单眼皮,薄嘴唇,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上弦月,露出亮白牙齿,像刚剥出来的鸡蛋,新鲜水灵。尤其神乎其技的是,黄瓜土豆,生姜辣蒜,一卷进她节奏轻快的刀锋下,立刻变成纤毫细丝,刀工之精湛,着实令人目瞪口呆。

大家一边欣赏伍小玲运刀如风,马飞鸣一边给男生散烟。我不抽烟,但又不想错失彰显男子汉气概的机会,便也抢了枝塞进嘴里,让马飞鸣点上。可吸了两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我的窘迫吸引了女生的注意,他们掩嘴笑了起来。莫伊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纹。我又害羞又难堪。

开饭了,三对情侣挨坐在一起打情骂俏,搂搂抱抱,只我同莫伊夹在其中,默然无语,很不合群。为了冲淡尴尬的氛围,我鼓起勇气夹起一支爆炒鸡翅膀放到她碗里。她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再次点燃我的脸颊。

“鸡…鸡翅膀…炒炒得不错,你都没…没动筷子。”我害羞地说。

“谢谢!”她说,小心地吃起来。她吃东西怕打扰到别人似的,特别文静。

饭后,马飞鸣找出胶卷相机,到隔壁拉了他七岁的侄儿过来给我们拍照留念,美其名曰“全家福”。

他给大家排班站队,女生们站花台上,男生们站花台下。每个女生对应着自己的男朋友。莫伊站在我身后。这是马飞鸣特意安排的,但他没有点破。我打心眼里感到快乐和满足。尽管我们并没有按他的安排发展下去,但至少得到一张有莫伊的照片。

很长一段时间,每晚入睡,我都会拿出这张“全家福”,去寻找抚摸她那张婉约词一般的脸。

我们初九八级四班堪称全年级最烂的班。上半学期历史半期考试,我因作弊被监考老师中途收了卷子赶出教室,竟还以及格分考了个全班第一,烂的程度可见一斑。

下半学期临近期末发生了一件更离谱的事,四班竟有一大半男生卷入了“四大金刚”群殴事件。

据说事件的导火索是就是大力金刚追到手的妞张颖。大力金刚看见胜至金刚同自己的妞勾肩搭背,从游戏厅出来,怒火中烧,便叫上泼法金刚收拾胜至金刚。胜至金刚一拳难敌四手,于是联合永住金刚反击。双方聚集两百号人马在东山站月台打群架。结果惊动了派出所。警察出动防爆器械驱散了打群架的学生并抓了四大金刚。事后校方召集全校师生开处理大会,主席台上的教务主任举起扩音器“兹决定”了一大串名字。四班十四个男同学全部被勒令退学。

这一退,把四班的人数降到一个荒唐的水平。为节省教学资源,校方不得不解散四班,把剩余的学生分配到其他班上去。我被分到五班,莫伊则去了八班。

一到六班是普通班,七八班是重点班。莫伊能上重点班家里显然动用了金钱和人脉。

除语文拔尖外,莫伊的其他功课平平,属于那种想认真学习,无奈天分有限的学生。五班在一楼,八班在六楼,我便不能经常见到莫伊。偶然碰面,仅仅平淡如水地点头致意。因此,我很珍惜周一的升旗仪式,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敲骨吸髓般摄取她每一个动作和细节。

又过去一年,我便再也没见到莫伊。听马飞鸣转述孙芹知道的,说她转到市里的重点中学就读,全家也搬进城里。除了怅惘,我惟有盯着“全家福”上的她莫名感伤。

初三下半学期,我这个五班的生活委员到传达室取本班信件,翻到一封寄给孙芹但字迹熟悉的信。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莫伊寄的,于是赶紧抄下信封上的地址,给她去了封信。

信写得很克制,回忆了一番我们给马飞鸣过生日的往事,并提到一起拍过的“全家福”。几次想表白我对她的爱恋,却又拐弯抹角写了其他无关痛痒的事。当时想的是暂时忍耐,等到信写熟了,再表白也不迟。而且更自然。

过了一个月,她才给我回信。回得很简短,先抱歉说功课太忙,所以很晚才回,然后说没想到我会给她写信。然后提及“全家福”,说这张照片在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如果我方便的话,可不可以把这张照片寄给她看一眼。

我屁颠屁颠寄过去。两星期后,她给我回了信,但没有信纸。仅仅寄回了那张“全家福”。然而“全家福”上她的脸蛋,用锐器划得面目全非。

这意味着什么?根本不在乎我,以同我合影为耻?当时越想越灰心,越想越自卑,身心跌入冰点,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

在屈辱的鼓噪下,年轻气盛的我也开始动手抹掉她的痕迹。先是撕碎“全家福”,紧接着又撕毁明信片,用了很久很久,才做到不去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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