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达克:童年的驱魔人和童书的变革者

桑达克:童年的驱魔人和童书的变革者

文| 王林

随着现代社会对儿童各个相关学科的研究加深,普通人对儿童、童年、儿童文学、儿童文学作家的一般观念早已被颠覆。儿童不再是被认为是天真无邪、幼稚可爱的,他们的心理世界也复杂多变;童年研究已经成为一个“知识集”,所带动的相关知识复杂得惊人;儿童文学也早就跨越“小猫叫,小狗跳”的初级阶段;儿童文学作家自许为“儿童未来品格的塑造者”,则多少显得有些骄傲。

大众对儿童和儿童文学的直接感受惊人一致。

例如:儿童理解能力有限,无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对艰深的故事不感兴趣;

儿童天生纯真无邪,本性善良,他们无法理解邪恶和性;

儿童在感情上是脆弱的,接触丑陋或痛苦的事情会给他们造成永久的伤害;

儿童读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听到暴力的故事,他们就会变得暴力,听到好的故事,他们也会变好;

最好的儿童故事有着简单的文字、明亮鲜艳的图画以及幸福的结局;

儿童故事不应该描述暴力、粗鲁、不道德的行为,以免孩子们模仿;

儿童故事也不应该描述可怕的事情,以免吓到孩子。

加拿大的儿童文学学者佩里·诺德曼在《儿童文学的乐趣》中列举的上述假设,早已被桑达克的图画书创作“击破”。

拿桑达克最著名的“三部曲”来说:《野兽国》直面孩子的负面情绪,虽然大人们担心书里的怪兽会吓着孩子,但孩子们却偏偏最喜欢怪兽;《厨房之夜狂想曲》因为里面的孩子形象是裸体,一度被一些学校图书馆所禁,有好事的图书管理员甚至为书中的孩子画上短裤“遮羞”;《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的每幅画都充满隐喻,大人都直呼费解。

桑达克自己说,这三本书都是“同一主题的变化:孩子如何掌握各种感觉——气愤、无聊、恐惧、挫败、嫉妒——并设法接受人生的事实”。

今人讨论桑达克的作品,常常只把目光集中桑达克“三部曲”,甚至只在《野兽国》上。

没错,《野兽国》出版50多年来,研究文章汗牛充栋,桑达克也成为被人们讨论最多的创作者。安徒生奖获得者艾登·钱伯斯说:“因为这本书,图画书成年了。”儿童文化学者彼得·亨特在《儿童文学》里说,这本书是二十世纪最成功的图画书之一。儿童文化学者朱迪思·希尔曼在《发现儿童文学》里说,它开拓了现代童年的意义。当然,《野兽国》在图画书上的变革意义,配得上这样的赞美。不过,如果只看这些对《野兽国》的赞美,不联系桑达克的前后创作积累,会让人觉得桑达克和《野兽国》都是横空出世的。

事实上,变革总是缓慢的。在创作《野兽国》之前,桑达克差不多已经为其他作家画了50多本插画。他在插画方面的才华,是美国哈珀出版公司童书部的负责人厄苏拉·诺德斯特姆发掘的——这位童书界的传奇女性同时也发掘了E﹒B﹒怀特(《夏洛的网》作者)、玛格丽特·怀兹·布朗(《逃家小兔》作者)、罗格特·约翰逊(《阿罗有支彩色笔》作者)、谢尔·希尔弗斯坦(《爱心树》作者)等众多知名儿童文学作家,这些作家基本撑起了美国童书的“黄金时代”。假如没有厄苏拉,桑达克很可能还在施瓦茨玩具店布置橱窗。

桑达克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创作时,他的作品基本上都黑白画作,他一开始时为名作家露丝·克劳斯的《洞是用来挖的》(A Hole is to Dig)配插图,他所画的天真可爱的儿童形象很快成为注册商标。

桑达克的图画并不是一开始就具有革命性,相反,他极其仰慕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插画家,例如约翰·泰尼尔、乔治·克鲁尚克,因此,他在给一些作品配插画时,常常采用一种柔和而慎重的仿古单色画法。

例如,1957年桑达克为米纳里克的《小熊》系列画的插画,细腻、准确,有些木版画的风格。最开始这种画法得到了厄苏拉的首肯,她在一封给桑达克的信中,对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画家充满赞美,“你为《小兔沙得拉》画的插图,是我的编辑生涯中最闪光的亮点之一”。

变革性的创新往往蛰伏在对传统的尊重中。

美国童书“黄金时代”的创新,来自教育界和心理学家对童年的研究,来自儿童文学作家的创作突破,也来自像厄苏拉这样的童书编辑慧眼识珠。

在多个场合,厄苏拉总是为她的天才作家们申辩,例如,有的读者不能接受《夏洛的网》中描写的死亡,厄苏拉亲自回信解释;有人不同意《洞是用来挖的》中有一句“脸是用来扮鬼脸的”,认为是教会孩子粗鲁,而厄苏拉却回答:“嗯,不管你是否同意,他们都会扮鬼脸的。”对桑达克的创新,厄苏拉总是热情鼓励。桑达克自写自画的第一本书《肯尼的窗户》,写的是一个男孩闷闷不乐的内心世界,调子灰暗,读起来有些怪怪的,恐怕也很不容易被读者接受,厄苏拉却写信给桑达克,“我确信这将是一本很美妙的书”。

向孩子的童年经验回溯,这是桑达克的特长,也是他取得突破的关键。当然,桑达克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自信。他年轻时喜欢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梅尔维尔的作品,他折服于作家们的才华,惊叹他们在作品中展示出的恢弘的历史和壮阔场面。

他在信中懊恼地叹息,“感觉自己经历的生活太狭窄了——只有向内求索的眼睛和感觉。而那种体验生命之宽广的感受力,却与我无缘。”而正是这种“向内求索的眼睛和感觉”成就了桑达克,他发现保存在记忆中的童年感觉,完全值得大书特书,并能得到读者共鸣。

通过《野兽国》的读者反馈,他不再哀叹“我的世界内容空乏”,而是坚定地说,“如果我有不寻常的天赋,并不是我写或画得比别人好——我从不自欺。其实是我记得别人不记得的事物:声音、感觉和意象——童年某些特定时刻的情感特质。”

《野兽国》

桑达克“三部曲”中情节最清晰、最易解读的故事

《野兽国》算是桑达克“三部曲”中情节最清晰、最易解读的故事——当然,老师在教室里常拿这本书教育孩子要“情绪管理”,这大概是桑达克没想到的。

即使是这个简单合理的故事下,汹涌的仍是心理的潜流。《野兽国》的英文原文是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Wild Things翻译成“野兽”实属无奈,因为这个词在英文中包含了更复杂的内涵,如“狂乱的”“粗暴的”“疯狂的”“无法控制的”,迈克斯一出场,就穿着大野狼的布偶衣,表现出一种无法控制自我的状态,所以,“野兽”其实是孩子内心无法控制的疯狂情绪的外显,驯服野兽的过程其实就是孩子内心交战的过程,迈克斯对野兽们说的“停”,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暗示。

《野兽国》中的野兽形象,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实物,完全来自作者的儿时记忆。小时候,桑达克的犹太亲戚们——舅舅、舅妈和表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会来到家里吃饭,然后大人会捏着他的脸蛋说:“我们要吃掉你,我们好爱你!”在历险中穿越了两年的迈克斯,回到家后发现饭菜还是热的,暗合了个体对时间的感受,颇有点“相对论”的意味。

迈克斯回家后的房间的色调,比受惩罚时的房间要温暖得多,连月亮都变圆了。桑达克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能把看似无序的心理状态,转化成绘图时对细节的精密安排,等待研究者和读者去发现。从心理层面对《野兽国》的过度诠释,往往让我们忽略这本书在艺术上的美感。桑达克自己也说,“制作图画书非常不容易,好比创作一首复杂又深具挑战的诗”。

《在那遥远的地方》

故事表面简单,其实相当艰深晦涩

《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故事表面简单——一个姐姐从妖怪手中救回弟弟的故事,其实相当艰深晦涩。

我在翻译这本图画书时,常对谜一样的语言和图画一筹莫展。

桑达克最喜欢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但是谈到本书的创作,他说这本书简直是“混乱的”。接着他解释说:“我的故事来自我记忆中的点滴碎片,一时半会儿很难连起来。但是,我的某种东西决定了这些碎片必定能够连接起来。不管怎样,它们即将融合为一体。”

这些记忆碎片包括:小时候姐姐对桑达克的照顾,幼年留下恐惧印象的盗窃婴儿的“林德伯格案”,对莫扎特歌剧《魔笛》的致意,小号在音乐中的警示作用也被挪移到图画书中。所有这些记忆的碎片和流动的情绪一起,构成一种不连贯的梦境。

奇怪的是,大人连呼“难”的图画书,在孩子那里却很并不难,有不少的父母告诉我,孩子很喜欢《在那遥远的地方》。

桑达克也从不担心孩子的理解力,他曾说过:“我觉得孩子读得懂一切深层含义,大多数时候反倒是成人的阅读停留在表面。”

桑达克是用图画书驱逐童年时的心魔,这多半来自于他的个人经历。家庭中的凝重氛围,身体的多病,形成了他对童年的理解。他说,“人们习惯于把童年还原成一段天真无邪的时光,那多半是出于一种被动的顺从,我并不相信。我记忆中的童年是一段极为易感的、叫人心烦意乱的、愚蠢的、滑稽的时光。”对童年真相的揭示,比那些高唱“快乐童年”的鸡汤作品要艰难得多。他相信自己小时候对世界的沮丧、憎恨、恐惧、不信任,一样会存在现在的孩子身上。好在桑达克的作品都会留下一个“无害”的结局,他的主人公最后总能回到现实世界,“我需要让这些孩子们重拾在我灵魂深处的那份安全感”。

桑达克是美国童书的变革者。

约翰·洛威·汤森在《英语儿童文学史纲》里也说,莫里斯·桑达克是图画书创始一百多年来最伟大的创作者。

他的图画书为了赢得了很多荣誉:他一生8次获得凯迪克奖,还获得过安徒生奖、林格伦奖。

美国总统奥巴马也是他的粉丝,还在白宫的草坪上为孩子们朗读过《野兽国》。可是,桑达克从这些荣誉中并没有获得太多快乐,对人生持悲观态度。他终身未婚,因为他一直觉得不适合做父亲;他坚持自己是无神论者,要知道他的外祖父是研究犹太教的学者;他搬到乡下离群索居,只和莫扎特音乐、梅尔维尔小说和他的狗作伴;他洞察儿童的心理世界,却拒绝成为孩子们的“知心朋友”。对小读者的热情来信,他也很少回应。

2009年,桑达克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曾说,“我没想到我能活这么久。很难做到快乐。有些人有摆脱困难的天赋,说生命中除了悲剧,还有其他东西。有人就不行,我就是其中之一。当有人说他们很快乐的时候,你相信吗?”

尽管如此,2012年5月桑达克去世后,还是有许多粉丝举办纪念活动,许多媒体发表纪念文章。这些文章中,《纽约时报》对桑达克的成就归纳得尤其准确,“他把图画书从安全、整洁的世界拖进了黑暗、可怕又美妙的人类心理的幽深之处。他的作品终结了美国儿童文学作品一成不变的上百年的传统:主角都是干净、听话的孩子,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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