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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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后一次。

咬下手中的青团时,宗萤这样想着。

一刻钟前,他来到了蔼川边的杨花渡。江水浩浩荡荡,一眼看不见对岸。渡口只停着零星几条小船,一看都是过不了江的。他问了下旁边茶水摊的姑娘,得知至少要等半个时辰,才能乘大船渡江。

“公子,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吗?”

宗萤把马系在一棵杨树下,随便点了点头。姑娘立刻用干荷叶从蒸笼上取了一只青团,双手捧着送了过来,眼睛亮闪闪地问道:“公子尝尝我新学的青团怎样?好吃的话,下次再来呀。”

才吃了一口,宗萤就感觉糯米放多了,而豆沙馅也太油了。但他还是微微扯了扯嘴角,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慢地吃着青团。

姑娘给他上了一壶茶,然后就走开了,时不时朝他偷偷望几眼。这自然瞒不住他,他也无意搭理。

以前,阿娘就说过他:“萤郎,你和你阿爹一样,天生卖相好。你阿爹靠一双灰眼睛骗我守了那么多年寡,弗晓得你以后要骗多少小娘娪掉眼泪哦!啊呀,难得回家一趟,就带了六个青团让我蒸,都长那么高了,还和个小囡一样。”

他只是笑嘻嘻地把蒸好的青团递过去:“阿娘,这可是南缁城的御厨做的青团啊,你快吃吃看,和我们清安邑的青团比,哪个更好吃?”

“吓煞人了,万岁爷吃的东西,也轮到我吃了,”阿娘嘴上说着,还是试了一口,“好吃是好吃,就是这皮的味道不太对,阿是浆麦草做的?”

“是嘛,还是绿苎头团子天下第一!对面的那家店还开吧,我这就去买。”

就为了这家糕团店里苎麻叶做的青团皮,肉松蛋黄的青团馅,一到春天,宗萤总想方设法告假回家。方寒年没少数落他,小殿下倒是每次都允他的假,后来便成了惯例。

往年这个时候,他早该在家和阿娘一起吃青团了。今年,他却孤身在陌生的杨花渡,吃着一个陌生的青团。

除了做得太黏外,这个青团还放的是艾草,对于宗萤而言,这股子草腥味,和姑娘口中的“您”一样生涩,属于他从未踏足的北方。

   

杨花渡位于梓州的南北分界处,也是全杳的南北分界处。由于十年来清除反贼的雷霆手段,齐礼卫在梓南早已人尽皆知,也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宗萤为了不引人注目,快到杨花渡才换上了那身竹青松鹤纹圆领袍,没想到真没人认出来。

大抵因为他此行的终点,一江之隔的宵行山,就是久离的老巢吧。

“要是留着久离,必然会成为殿下日后登基的祸根。”

方寒年没少说过类似的话,可小殿下也总是回一句“时机未到”。方寒年又看向宗萤,宗萤便笑笑:“我怎么知道,听小殿下的呗。哦对,等杀公子岚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就行。”

其实他们都知道,久离明面上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其首领“幽主”实际上——或者名义上——直接听命于昌明王朝历代天子。尽管如今的幽主公子岚行事过于放荡,与齐礼卫暗地里颇有过节,万岁爷似乎也对其有些不满,但是久离盘踞数百年的根基,还是仅作为皇太孙护卫的齐礼卫难以撼动的。

在宗萤看来,小殿下的梦想自然是当明君,方寒年的梦想自然是让小殿下当明君,所以都想除掉棘手的久离。他自己呢?他效忠于小殿下,是因为十四岁时看上了王府里的名刀澄影,所以要靠给小殿下干活把刀拿到手。而对于竹马之交的方寒年,好像也因为小时候一起在王府校场习武,所以长大了自然而然一起为小殿下效命,不知不觉,也过了十几个春秋。

不过,他确实一直想与公子岚一战。

倒不是他自负于自己是别人口中的“武学奇才”,只是心里想,既然拿到了传世名刀,也该斩向势均力敌的对手才行,老是用来杀一些喽啰,实在是太浪费了。

“再说了,探报里不是说,公子岚也是灰眼睛的山鬼后裔,和我有一样的病吗?那我去和他单挑,当然才最公平嘛。”

“你有病就好好休养,别老想着送死。”

“那总不能单让方大将军去送死呀。”

宗萤清楚地记得,那时方寒年沉默了好一阵,最后闷闷地说:“听殿下的,时机未到。”

到了现在,不管方寒年和小殿下怎么想,宗萤觉得时机到了。

   

宗萤已经不记得阿爹长什么样了,只是从阿娘口中,知道他给自己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是一副好皮相,二是生来带着的病。

宗萤第一次病发是十一岁,那天他又在对练时打赢了方寒年,刚想开几句玩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站都站不住了。后来还是方寒年把他扶回了家,把阿娘吓得半死。

那天晚上,阿娘叫来了街角的老郎中。郎中翻了半天医书,才说:“天生灰目,那是莽州山鬼的特征。山鬼的后裔往往天生比常人行动敏捷,但都有山鬼劳。这病和一般的童子劳有点像,主要症状是血虚,面色淡白,一劳累过度,就容易头晕。”

“对,他阿爹那时候就是没日没夜地干活,有次忽然昏过去了,结果……唉,不提了。郎中,这病阿是治得好的吧?”

郎中没回答,只把开好的药方递了过来。阿娘又问,他才叹了口气:“听天意吧。”

因为这事,阿娘一度禁止他再和方寒年习武。后来宗萤几次三番和她说,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等身体好了,病也没事了。王府的谢教头也来说,宗萤在习武上很有天分。阿娘这才勉强松了口。

结果不知不觉中,他一路从王府教头的徒弟,做到了齐礼卫的中郎将,中途犯过几次病,但只有两次比较严重。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庆功宴上,宗萤正被一群人劝酒,众目睽睽下直直倒了下来。事后他和方寒年说,自己只是不想喝酒,所以吓吓别人,然而还是被方寒年硬抓着去看了董太医。

董太医的诊断,和当年的老郎中差不多,就是特别嘱咐他需要静养,不能剧烈运动。宗萤不以为意,从太医院出来后,笑着和方寒年说:“那我要怎么办?杀人的时候更温柔点吗?我现在已经够温柔了吧。”

“有一天,你要是真撑不住了,就从前线退下来吧。”

“算了,我还是争取在撑不住之前死掉吧,”宗萤依然嬉皮笑脸的,结果被方寒年一眼刀,“啊呀,我都生病了阿年还凶我。”

第二次则是十天前,宗萤在例行巡查结束时,突然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他强撑着回到驻地,下马时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这病,撑过二十五岁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意识的最后,他听到被小殿下紧急叫来的董太医这样说道。

   

在昏迷中,宗萤居然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一个小小孩童,正抓着一只鸡的鸡脚。阿娘则抓着翅膀,拿着菜刀往鸡脖子上划,可怎么划都不见血。

“阿娘,让我来吧。”

他接过菜刀,和阿娘换了位置。一刀下去,他觉得手感不对,只见手上拿的不再是菜刀,而是自己的澄影,而抓着的鸡也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他再一抬头,发现阿娘脖子上有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

鲜血四处喷涌,很快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于是梦境在一片血红中结束了。

宗萤醒来时,正听到探子来向方寒年和小殿下汇报。他的听力没有完全恢复,只隐隐约约听到什么“中郎将”“母亲”“山贼”“咬舌自尽”。

他偷偷把眼睛睁开一线,看到方寒年叹了口气:“先别让他知道。”

接着,方寒年和小殿下都朝他望去,他赶紧闭眼装睡。

过了一阵,两人准备要离开。宗萤坐起身,叫住方寒年:“阿年,过几天,我想离开驻地一阵。”

方寒年脸色铁青:“你都听到了?”

“这是我每年休假的时候嘛,我总要回家吃青团的,和我阿娘一起。”

方寒年还想说什么,小殿下只点点头:“好,那便和往年一样吧。”

   

“我阿娘啊,是我见过最最心善的人了。”

“春天下过雨,她看到路中间有蚯蚓,都要用手捧着放到路边,生怕被别人踩着了。阿年以前说,我娘踩死只蚂蚁都会道歉,可我甚至都没见她踩死过一只蚂蚁。”

“阿娘要主动杀生呢,那就只有每年过年杀鸡。一开始,都是她抓着翅膀,我抓着鸡脚。阿娘哆哆嗦嗦地念叨‘天杀你地杀你不是我杀你’,然后闭着眼朝鸡脖子一划,红红的鸡血就流到了白瓷碗里。不过也不是每次都那么顺,有一年她只划断了气管,鸡拼命挣扎起来了。我一下没抓住,断了半截脖子的鸡跑了出去,流了满院子的血。后来我练了武,改成由她抓鸡脚,我来划鸡脖子,这样就不会有差错了。杀完鸡,我们的手可以一滴血都不沾。”

“我阿娘就是这么心善的人。可是呀,我却是个不孝子,整天都在干杀人的勾当。”

“还在清安邑时,我刚开始几次杀人还怕她知道。所以每次都想办法避开血,就像杀鸡时一样。慢慢地就成了习惯。如今在齐礼卫执行公务,每次阿年他们都一身血渍呼啦的,而我身上都干干净净的,阿年也没少说过我。我说,那是为了让我阿娘放心嘛。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全身被鲜血黏住是什么感觉。”

“我阿娘的事,一直是极机密的,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听到了这件事,才跑去劫持我阿娘的?”

“可是呀,你们应该也没想到,阿娘怕连累到我,刚被你们劫走,就趁你们不注意,咬舌自尽了。”

“你们是把尸体顺着江水漂走了吧?所以才被我们的探子看到了。阿年怕我伤心,和探子说不要让我知道。其实我只是想,咬断舌头是一下死不了的,那时阿娘会有多难受呀。”

“我杀了那么多人,知道人的死法是不同的。有的舒服,一下子人就死了。有的不舒服,让人就和那只断了半截脖子还在跑的鸡一样。阿年说我下手温柔,都是一刀毙命,不让对手难受,比如刚才对待你的手下那样。所以呀,我真的不擅长审问,平时都是阿年干这事。真是不好意思,拔你指甲也没拔干净。”

“还不愿意说吗?那我只能试试看,能不能在保证你清醒的状态下,用澄影把你身上每块肉都割下来了。”

“原来是久离放的消息啊,其实我也猜到了。不过你要早说,何苦还折腾那么久呢。”

“好了,去和我阿娘谢罪吧。”

把山贼首领的舌头割下来后,宗萤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阿娘那么好,死了肯定要去天国的,而这些山贼肯定去不了天国。

——至于都不记得杀过多少人的自己,同样也只会下地狱吧。

   

“公子,您看起来,怎么有些……”

卖茶姑娘的声音将宗萤从回忆中唤起,让他眯了眯眼睛。

——是身上还有血腥味?可从山贼巢穴出来时,他已经把那时穿的衣服都扔了,然后彻彻底底洗了快一个时辰的澡。

“怎么有些,面色白得太厉害了……”

原来是这事啊。

“没什么,我天生就皮肤白。”

“啊啊,原来如此。这青团是不是不合您胃口?您都没怎么动啊。”

“没有,只是我之前吃过饭了。”

其实宗萤这三天几乎什么都没吃,也一直没什么胃口。不过他想,反正自己精神一直不错,应该不会影响等下的发挥。

“那就好,那就好。啊,您快看,渡船要来了。”

顺着姑娘手指的方向,宗萤望向江面,果然有一艘大船朝码头缓缓驶来。

“这是茶钱。”

宗萤从怀里摸出一碇银子扔给姑娘,接着朝码头走去。

“公子!这钱太多了,还有,您的马!”

“都给你了。”

“这如何是好……”

“没事,就当谢谢你的青团了。”

“那我先替公子保管了。啊对了,公子……是为什么要渡江呢?”

“我要去找我阿娘。”

“那……等你们回来了,再一起来吃青团啊!”

宗萤头也不回地登上了渡船。

一阵东风吹过,杨花漫天飞舞。这一年的春天,正和蔼川的流水一样滚滚而逝,再也无可挽回。

   

昌明三百一十六年三月十八日,齐礼卫中郎将宗萤与久离幽主决战于宵行山,因病发,不敌身亡,时年二十七岁。

       

相关故事:《春如旧》《桃花乱落如红雨》《大侠的刀》《隙中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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