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负责管理海底采矿的联合国自治组织——国际海底管理局(ISA) 一直在推动制定全球采矿法规,以规范深海采矿活动,但国际社会在此问题上的立场仍存在多方面的分歧。随着技术进步使得从太平洋克拉里昂-克利珀顿区(CCZ)开采大量多金属结核(也称锰结核)成为现实,这一过去鲜有人问津的行业也迎来了爆炸式增长,成为了总估值上百亿美元的产业。这些结核富含铜、镍、钴、锰等贵重金属,对于锂离子电池、风力涡轮机、电动汽车以及可再生能源技术至关重要,因此成为矿产行业和多个国家竞相争夺的资源。
为了规范国家管辖范围以外的海底(即《联合国海洋法公约》(UNCLOS)中定义的“公海海床区域”),国际海底管理局(ISA)于1994年根据UNCLOS正式成立,其职责包括组织和监管国际海底区域的矿产资源勘探与开发,确保深海采矿活动符合“全人类共同继承财产”原则,并保护海洋环境免受潜在的有害影响。然而,ISA的监管体系由于缺乏公开透明度、对环境保护的承诺存疑以及法律漏洞等问题而备受批评。尽管ISA已设立海洋环境保护委员会,但部分科学家和环保组织认为其偏向于推动商业开采;此外,现行法律框架对于生态损害的可接受范围、环境基线数据收集、监测和合规机制、责任归属等问题尚无明确一致意见。
2013年,ISA引入一项强调“预防原则”的修正案,要求深海采矿承包商必须上报任何威胁海洋环境的事故。但由于商业深海采矿尚未全面启动,真正的执行力仍未得到验证。2019年,ISA起草了《矿产资源开发条例》,为商业采矿作业制定详细准则,但成员国未能达成最终协议,导致约束这些采矿行为的法规迟迟未能生效。尽管没有推出约束性法规,ISA仍然已向多个国家及公司签发了超过30份深海采矿勘探合同,其中大多数位于CCZ。然而,由于环境问题和法规尚不完善,这些商业采矿的启动一直十分谨慎。一些国家和环保组织指出,在深海生态系统尚未被完全了解之前,任何大规模采矿都可能导致不可逆转的环境灾难。
近年来,面对公众抗议、科学界的反对以及部分国家的政策调整,一些国家开始自愿暂停深海勘探。例如,2024年12月,挪威政府在遭遇社会和政治层面的反对后,暂停了其在北极的深海采矿计划。属于联盟成员的社会主义左翼党明确表示,若政府继续推进深海采矿许可发放,他们将撤回对政府预算的支持。在此之前,由于挪威表示有兴趣在北极开启采矿活动,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以违反环境保护承诺为名正式起诉该国。
如今,法国、德国、西班牙、巴西、新西兰和加拿大等国已呼吁在全球范围内暂停深海采矿,直至有足够的科学依据证明其环境影响可控。同时,一些太平洋岛屿国家,如帕劳、斐济和瓦努阿图,也在联合国大会上推动全球暂停深海采矿的倡议;同为太平洋岛国的瑙鲁更是在2021年就向ISA理事会提出申请,要求在两年内完成相关开采法规。他们担忧,深海采矿可能破坏渔业资源,并对沿海生计,环境安全和他们的经济结构构成威胁。
然而,由于成员国未能在2023年7月前达成全球采矿法规,ISA面临在没有明确规章的情况下审批已提交的采矿申请的局面;这一法律漏洞将会导致深海开采仓促上马,带来不可逆转的生态破坏。根据皮尤慈善信托基金会的报告,这些漏洞涉及环境基线数据缺乏、环境损害标准不明、监管与责任归属不清、文化遗产保护问题等。例如,如何定义深海生态系统的现状,并评估采矿的影响仍无统一标准;采矿活动可能对海底遗址造成破坏,而目前法规对此未作详细规定。科学界普遍认为,ISA如果在缺乏全面监管的情况下允许采矿活动,将对海洋生物多样性、气候系统和海洋碳汇功能造成严重威胁。
随着深海探险的热潮增加,人们对深海环境的认知也在加深,同时也意识到深海勘探所带来的严峻环境挑战。采矿活动可能造成海底生态系统破坏,如采矿设备在海床上运行时,会破坏海洋生物栖息地,影响依赖海底生存的物种,例如海绵、珊瑚和甲壳类动物。一些科学研究表明,深海生态系统恢复可能需要数百年,甚至不可逆转。此外,采矿过程中会释放大量矿物沉积物和有害金属,形成羽流,并可能扩散至数千公里外。这些颗粒可能覆盖海床生物,堵塞海洋生物的鳃或滤食结构,影响深海食物链。同时,深海采矿设备会产生低频噪音,干扰海洋生物的导航、交流和捕食行为,尤其影响依赖声波探测的鲸类等动物。此外,深海沉积物是重要的自然碳汇(一种无限期累计二氧化碳等碳化合物的机制),但采矿很有可能会扰乱这些沉积,从而导致大规模的深海二氧化碳释放,由此加剧全球变暖。
受到全球关键矿产供应链紧张、地缘政治竞争以及新能源需求增长的影响,美国政府对深海采矿的态度经历了从消极观望到日益重视的变化;提倡“能源独立”的特朗普政府,很有可能加速美国在深海采矿领域的布局,并采取更为激进的政策以减少对中国等国家的的关键矿物依赖,并确保美国企业在这一新兴产业中的领先地位。
自始至终,源于国家利益、经济竞争和军事安全方面的考量,美国始终未加入《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也未成为ISA的正式成员。在政府内部,美国担忧UNCLOS的“公海共同继承财产”原则可能限制本国企业对海洋资源的开发权,并赋予ISA过多的监管权力;此外,ISA要求深海资源作为“人类共同遗产”进行开发,从而限制美国企业的自由市场竞争和私营企业主导模式,并且削弱美国海军在全球公海的军事行动自由。
尽管未正式加入该管理局,美国仍通过观察员身份参与ISA事务,并试图通过外交手段影响规则制定。而对获得相关资源深感兴趣的美国私人企业,如深海采矿公司(The Metals Company,TMC)等,则借助瑙鲁、汤加等ISA成员国“代理”获取勘探合同,规避自身无法直接申请采矿权的限制。于此同时,美国企业也在本国专属经济区(EEZ)计划开展大规模的采矿活动,从而绕开ISA的管理范围。
作为执政理念截然不同的两位总统,拜登和特朗普对深海采矿问题也采取了谨慎和激进两种大相径庭的态度。拜登政府在关键矿产供应链安全方面采取了积极措施来加强本土建设,但在深海采矿问题上持谨慎观望态度。最能体现拜登政府在深海采矿问题上的立场的措施即是2022年推出的《通胀削减法案》(IRA),其中对本土矿产供应链建设,并加强与澳大利亚、加拿大等盟国的矿产合作进行了策略规划,却并为明确对深海采矿行为表达支持或反对;美国国会在2024年通过的《国防授权法案》,则要求对海底矿物的精炼进行可行性研究,但并未采取任何实质性措施来推动立法推进对大规模扩张海底开采活动开法律绿灯。一些民主党领导的州,如加州、俄勒冈州等,由于科学家和环境保护者的建议,已立法禁止深海采矿,从而进一步增加了拜登时期联邦政府的政策顾虑。
根据美国地质调查局(USGS)研究,美国沿海四个区域可能具备深海采矿价值:布莱克高原(Blake Plateau)、夏威夷群岛近海、加州近海和阿拉斯加湾(Gulf of Alaska)。为了尽快达成自己对选民的选举承诺,特朗普政府可能会推动国防部、内政部等机构加快这些区域的矿产评估,并降低环境监管门槛,提供税收优惠和财政补贴,鼓励矿业公司进入深海采矿市场,以吸引企业进入该行业并开始不加保护的发掘。但以美国的体量而言,他们的影响将绝对不会仅限于在美国境内;美国可能会选择主动加入ISA成为成员国,并在内部推动改革,一方面削弱已经拥有深海采矿权的国家的影响力,一方面施压反对深海采矿的国家来促使国际社会接受深海采矿的全球性商业化。
以“美国优先”为名义透过政府部门放松针对水域的环境监管并大范围鼓励私企展开风险未知的开采活动,是美国政府在深海采矿问题上从谨慎观望转为全力出击的重大转折,并可能会对美国境内乃至全球的深海环境产生不可估量的未知影响。如今,ISA法律和技术委员会正在进行着关于如何完善监管框架的新一轮谈判,并希望借此最终制定一项永久性的区域管理计划。鉴于此前达成一致所面临的巨大困难和美国的国际影响力,这些谈判所能够产生的实际影响仍然难以被彻底了解;在深海生态体系因为采矿所产生的破坏的影响已经随着科学研究而愈加明显的当下,海底采矿进行预防性暂停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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