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何武后母在蜀郡,派遣官吏去把她迎回京师,正赶上成帝驾崩,官吏担心道路上有盗贼,暂时停止出发。皇上左右的人讥刺何武,说他侍奉母亲,不能笃实切行。皇帝也有改换大臣的意思,冬,十月,下诏将何武免职,以列侯身份回归他的封国。十月九日,任命师丹为大司空。师丹见皇上大量匡改成帝的政策,于是上书说:
“古代新君登基,沉默不言三年,政事一律听于家宰,三年内不改变父亲的政策。”
华杉说:
新君即位,三年不言,不发表意见,一切听宰相的。这背后有两个理念:
一是孝道,为亡父守孝三年,平民百姓,是什么也不干,在父亲坟墓旁搭一个草庐,守孝三年。天子有国家的责任,必须在朝坐镇,但是也不处理政事。孔子说孝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父之道,可谓孝矣。”父亲在世的时候,观察他的志向;父亲没了,观察他的行为,如果三年内,都不改变父亲的做法,父亲信任的人,他继续信任;父亲照顾的人,他继续照顾;父亲制定的政策,他继续执行,这就是孝了。
第二个理念,是新君即位,一动不如一静,自己不动,观察臣子们怎么动。新君不是新官,新官上任三把火,要马上证明自己的能力。新君不需要,因为他什么也不做,还是君,做错了,就会有损自己的威信,甚至改变权力的平衡。殷商时,高宗武丁继位,朝中都是父亲的大臣,他真的做到三年一言不发,让他们自己干,躲在后面观察,既评估每一个贵族大臣的立场和能力,观察他们之间的派别关系以及各种政治活动,同时,又避免自己的任何想法和意图,被他们发觉或误解。三年期满了,满朝文武都求他说话。武丁还是不说,手写了一段答复:我不是不想说话啊!但是,我是君主,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天下的楷模,我怕我德不配位啊,我说话,说错了怎么办呢?我说错了,大家也照着做,那不就危害天下吗?所以我不是不想说话,我是真的不敢说啊!
这时候,群臣纷纷表态,无论您说什么,我们都照做!武丁这才开口了,从此,一切按他的意志办,成为一代圣君。
不过,武丁是一个特例,是他的手腕。新君登基,没有三年不办事的。他做储君时,已经打了半辈子腹稿,要行使自己的意志。而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在等着重新洗牌。哀帝的问题,并不是他干得太多,而是他干的,都是傅太后的意思。
“之前大行皇帝棺椁还停在灵堂,而官爵臣子以及亲属们,都已经赫然贵宠起来,封舅舅为阳安侯。皇后尊号还未定,就预封她父亲为孔乡侯,解除侍中王邑、射声校尉王邯等的职务。诏书频繁地下达,变动政事,疾如闪电,毫不缓和。臣不能明陈大义,也不能坚决地推辞封给我的爵位,也相随着无功受封(成为高乡亭侯),增加了陛下的过失。最近郡国多地发生地震,大水涌出,杀伤人民,日月不明,五星失行,这都是因为陛下举措失中,号令不定,法度失理,阴阳颠倒的反应。
“人之常情,如果没有儿子,六七十岁了,还要博取而广求。孝成皇帝深刻地洞察天命,知道您的至德,所以虽然自己身在壮年,却克制自己的私心,立陛下为嗣。先帝暴弃天下,而陛下继体,四海安宁,百姓不惧,这都是因为先帝圣德,又合乎于天人之功了。臣听说:‘天威不违颜咫尺’,头顶三尺有神明,愿陛下深思先帝之所以选立陛下的意图,克制自己,躬行道德,以观察群臣的跟从与教化。天下,就是陛下的家。亲属亲信们何愁得不到富贵呢?只是不要这样急切仓促,这样不长久啊!”
师丹数次呈上奏书,大多是这样恳切的直言。
傅太后的侄子傅迁在皇上左右,尤其倾危奸邪,皇上很厌恶他,将他免职,遣归故乡。傅太后怒,皇上不得已,又把他找回来留任。丞相孔光与大司空师丹上奏说:“诏书前后相反,天下疑惑,无所取信。臣等请求将傅迁遣返故乡,以消除奸党。”但还是不能遣返,官复原职为侍中。皇上被傅太后所逼,都是这一类的事。
王夫之说:
成、哀之世,汉朝哪里还有什么君臣!妇人而已。哀帝之初,傅氏与王氏争而傅氏胜,哀帝之亡,王氏与傅氏争而王氏胜。胜者乘权,而不胜者愤,二氏之荣枯,举朝野而相激以相讼,悲夫!
说傅迁是倾邪之人,就公推傅喜之贤。这和指斥王根、王立的骄横,而推举王莽,有什么区别呢?王莽被废,吏民在宫门前叩头讼冤,贤良对策而相互激励,都被那王莽虚伪的谦让所迷惑引诱,人心思归,贤者也不免上当。如此看来,那傅喜到底是真贤还是假贤,又有谁知道呢?四海之大,竟没有可以托孤寄命之人,唯区区王、傅两个老妪的爱憎是争。呜呼!率天下而奔走于闺房之嚬笑,国家的格局,就在那两位老妪的闺房之中了。
23、
议郎耿育上书为陈汤伸冤说:“甘延寿、陈汤,为圣汉扬钩深致远之威,雪国家累年之耻,讨雪域不羁之君,系万里难制之虏,他们的丰功伟绩,岂有人能与之相比吗?先帝嘉许,于是下明诏,宣著他们的功勋,并为之更改年号(当年为建昭六年,因为陈汤诛杀郅支单于,呼韩邪单于又修明顺服,为汉朝保卫边塞,所以改年号为竟宁元年),传之无穷。于是,南郡贡献白虎,边陲没有警备,当时正赶上先帝病卧在床,但仍然垂意不忘,数次派尚书责问丞相,赶快给他们核定奖赏等级。唯独宰相匡衡,排斥不肯给,最后封甘延寿、陈汤仅仅数百户,让功臣战士们失望!到了孝成皇帝,承建业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动,国家无事,而大臣倾邪,欲专擅主上之威,排斥妒忌有功之臣,竟然让陈汤孤零零的被逮捕下狱,不能自明,最终以无罪之身,年老而被流放,弃置于边陲。敦煌正当西域通道,让威震西域的大汉功臣,转眼之间就罪及其身,为郅支单于的残部遗虏所耻笑,诚可悲也!至今出使西域的人,没有一个不述说陈汤诛灭郅支单于的故事,以扬我大汉国威之盛。那么,我们用人家的功勋来威慑敌人,又抛弃他这个人来让他的仇人快意,岂不痛心!况且居安思危,盛必虑衰,如今国家既无文帝累世之富饶,又无武帝满朝文武俊才。枭俊擒敌之臣,唯有一个陈汤而已!假使他已经死亡,没有赶上陛下,我们还希望国家追录其功,封表其墓,以勉励后进之人。而陈汤幸得还活着,身当圣世,距他立功的时间,还不算太久,为什么要反而听信那些邪臣的话,把他鞭逐斥远,让他的家族逃亡分窜,死无葬身之地呢?有远见的人士,无不认为,陈汤的功勋,世人没有一个赶得上的,而他的过错,都是人之常情(无非是贪财图利,也没有什么政治上的大罪)。陈汤尚且如此,虽然破绝筋骨,暴露形骸,立下如此艰苦卓绝之功,还是免不了受制于嫉妒之臣的唇舌,成为流放边境的罪犯。这是我为国家所担心的了!”
奏书递上去,天子召回陈汤,卒于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