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月是天上月，不过是虚影，可见不可得，尽伤人心。
【1】
年轻的妈妈领着她的可爱的儿子慢慢走向温杨。虽眼中闪着泪光，却依旧扯起微笑，轻声说：“你好。”
“你好，张女士。看来你的记忆提前恢复了。”
“哥哥，哥哥，你真帅！”小男孩一脸兴奋的喊着。
“你，在叫我？”
“是呀，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哥哥一样，这样就能保护妈妈了。”男孩不过三岁左右，天真烂漫，脸上因进入陌生环境而带着一丝兴奋，还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有点不高兴。
“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你们走错方向了，走左边这条路。”温杨轻抬手，摸摸了小男孩的头。
“好的，谢谢。”张琪蹲下拉起她最爱的小手，“宝宝，前面的路可能比较黑，跟紧妈妈好吗？”
“嗯？去哪呀？是去找爸爸吗？”
“对。找爸爸。”张琪缓缓起身，眼泪像断线的珠串夺眶而出。
目送母子二人走进人道，温杨提笔记下：张氏母子，2018.1.3因车祸死亡。其夫于2016.2.8因阻挠歹人入室抢劫被杀害。平日品行良，判人道。
温杨已不记得来轮回成为使者多久了，看尽了人世间的爱恨离愁。每天的工作倒也轻松，提前根据人事部的资料判断这些“死人”的品行，然后给他们引路。偶尔也会听“死人”说一些故事。轮回分三道 ，神道，人道，畜生道。与道教的五道轮回有相似之处。但其实还有一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它叫破灭，这条路的尽头是萧晓。
萧晓……因职责不同，轮回使者和破灭使者是不常见的，可温杨总觉得这名字耳熟，心里念起来总会难过。使者其实也是“死人”，只不过都是执念太深，不愿轮回，又被阴间认可，前世的记忆被抹去，在阴间做使者。而死者进入阴间，会暂时忘掉关于死亡的一些事情，但在路上，会慢慢回忆起来。
看来今天的工作比较少，温杨回了房间，翻着一本破旧的《诗经》，这是他生前的东西，是未被消除记忆的时候他自己挑选的。可惜，现在已记不起它的意义。只是耳边经常回荡起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萧晓的工作主要是引导使者们，只不过他们没有选择，早在成为使者的时候就已经签下协议：如想放弃使者的工作，唯有破灭。上一个使者是萧晓生前故人，告诉她一些事，这几日她一直辗转反侧，回忆思考着什么，只不过想着想着，枕头就打湿了一片。
阴间不似人间，少了几分复杂。使者们各司其职，下班后聚在一起喝着“忘川”，倒也乐得自在。
生活，还在继续。故事，刚刚开始。
【2】
夏华睁眼之前，多年作战的经验已告诉他周围有“人”，不知是敌是友。刚刚不是还在执行任务吗？这是哪里？身体没有不适，回基地了？
“醒了就起来吧。”温杨看着已经醒了的特种兵。
“嘿嘿，小兄弟，这是哪呀？是不是组织又让我作心理疏导，不需要的。任务结束了？我是不是晕过去了哈哈哈。”夏华摸着头迅速的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周。看着身上并没有捆绑和外伤，猜测自己应该是回到基地了。
温杨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挂着笑容，却不到眼底。眼神里充满着坚定，身上的肌肉不夸张但没人会质疑他的力量，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唯一有瑕疵的就是裸露的上身有数不尽的淤青和伤疤。
同时夏华也打量着温杨，心里已经认定温杨是组织给他派的心理医生。都习惯了，每一次任务都有队友不同程度的受伤，甚至牺牲。他们属于特种部队，任务多属于机密。再大的贡献也没几个人知道，只有平时的队友，那些铁一般的汉子泣不成声。组织每次任务回来都会安排心理医生，帮忙疏导压力，只是没什么用罢了。
“休息好了就起来吧，去走最左边的那条路，你有几个兄弟在等着你。”
“好。”夏华奇怪的应下，心里多了一份警惕。随时准备放到温杨，并且已经偷偷做了记号。但直觉告诉他，温杨没有恶意。
踏上路的那一刻，他记起来什么。身形一顿，放下了全身的戒备，慢慢往前走着。
原来，这一次，是我没能回去。
在死亡面前，这个汉子坦荡荡。虽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
而在路的尽头，其余作战的兄弟在等着他。
温杨翻看着人事部的资料，夏华，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种兵。孤儿。无妻。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掩护队友撤退而牺牲。因为他的牺牲，13名人质得以成功营救。
夏华，2018.5.3因执行任务死亡。奉献巨大，判神道。
为国为家甘奉献，真情璀璨漫海天。
送走夏华，温杨正准备去“忘川”喝一杯。转身遇见了萧晓。
“嗨，要去喝一杯吗？”
“好呀。”萧晓笑了笑，应了。
温杨喝的有些醉了，醉后似乎又听见了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3】
眼前这个自杀的老汉有些特殊。温杨遇见的老者大多是自然死亡。21世纪死亡的老人也大多进入人道。这一批老人大多活在苦难之中。中国刚刚开放，农村居多，没有土地，粮食少，孩子多。他们大多平淡一生，无功无过，子孙满堂是他们最大的幸福。在晚年儿女大多也孝顺，老人们也算幸福。
而眼前这个老人穿的……很寒酸，而且看起来战战兢兢的。满口乡音：“娃子，我这是走错了？俺不记得了，你看见俺的口袋了吗？里面是些水瓶，俺去卖钱的，捡了一上午了……”
对待满脸焦急的老人，温杨不习惯直接告诉他们已死亡的消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请走中间，祝您好运。”说完温杨轻叹。
“谢谢谢谢，就是俺一上午捡的瓶子不见了怪可惜的，能卖好几块呢。”说着可惜的摇了摇头，踏上人道。
路走了小一半，意外的，华坤又折回，一脸复杂。
“您是阎王爷吗？俺... ...想起来了，那啥，华晴拿到钱了吗？俺不放心呀，您看看跟俺说说，您可是神仙，求求您了。”说着要给温杨跪下。
温杨扶起老者，安抚着他。“拿到了，拿到了，孩子能养得起了。”
“那就好，那就好。”说完，没有遗憾的走了。
华坤，单身父亲。老婆生产那年正好革命，年景不好，生下孩子后的女人身子又弱，又没得吃，没过多久就去了。而老华又不愿意再娶一个，怕女儿受委屈。就一直自己养着，又当爹又当妈。
好不容易把闺女扶养大了，出嫁了。女儿孝顺，总让老汉去和她住，老汉不应，只说自己住习惯了。即便是如此，亲家还是不乐意。天天骂骂咧咧的，说媳妇吃里扒外，天天接济老汉。老汉听后去捡垃圾补贴姑爷家用。
华晴嫁过去第二年，怀孕了，而且还是龙凤胎，这可高兴坏了老汉。可问题随之而来，二个娃娃抚养费太高了，姑爷一家没有那么多钱，看着自己女儿满脸惆怅，老汉心里着急。这娃娃吃喝穿用可都是钱呀。老汉无法，心中的担忧一天比一天重。
那一天，华晴又和丈夫吵起来了。婆婆重男轻女，丈夫也偏爱小子。华晴坚持儿女一样，奈何奶水不足，喂完儿子，只能用奶粉冲给女儿喝，奶粉贵，婆婆心疼的很。吵完之后华晴在房间里放声大哭，狠自己的贫穷。老汉默默地看着，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了四千多元，一直不舍得用。几天前，一个卖保险的小伙子找到了他，说有个意外伤害险，老汉听了，记在了心里。
2018.9.7风清日丽，华坤站在繁忙的路口，主动拥抱死亡。
温杨想，今世父母都是前世的债，受苦受累，却心甘情愿。愿他们下一世有命运。
华坤，2018.9.7主动自杀，一生贫苦，与女儿为伴，判人道。
送走华坤，温杨有些恍惚，自从和萧晓喝完酒后，他就开始频繁做梦，梦中总有一个女子，对他柔柔的笑。他想拥抱她，却是虚影。
就像那本《诗经》，有两个笔迹的批注，一个是他的，另一个不得而知。
【4】
如今阴间也有变得公式化，今天又到了例行会议的日子。温杨一脸不情愿的坐到位置上，摆弄着自己的那本破《诗经》。会议内容一如既往的无聊，无非是说轮回使者要公正，人事使者要收集资料齐全，总结简练... ...
散会的时候，人事使者朱昊非要拉着温杨去喝几杯。温杨看着自己阴间疯疯癫癫的搭档，无奈的应下了。两人勾肩走出了会议室。温杨也错过了萧晓的留恋的目光，以及看向那本《诗经》的柔柔一笑，如梦中一样的笑容。
“温杨呀，你说咱们这行真是难干，你看看那些破灭使者，半年不干活，哪像咱们天天早起贪黑的，真是的。活着时候不舒坦，死了还继续被压榨。”朱昊喝完酒，胡闹着抱怨着。
温杨笑笑说：“太迷茫了，不知道自己坚持的到底是什么，有什么执念，活的到是没意思。”
“你不想知道的，哎，我告诉你哈，我来人事部就是因为上一个使者忍不住偷偷看了自己生前的资料，记忆回来了，他也选择破灭了。徒增伤心罢了。”
“是吗... ...”温杨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
安置好烂醉的朱昊，温杨回到了房间，最近愈发觉得自己忘了重要的东西，很重要。是一个人，女人。饮下偷拿朱昊的“回忆”，温杨入睡，带着种种疑问和一丝心痛。
漫天红阳，中年温杨一身戎装，对面是一名容貌并不出众的女子。早上细心画好的妆容已经哭花，温杨抬手抹去女子的眼泪，轻轻的拥抱她，在耳边许下承诺。明年女子梅子酒酿好的时候就是归来之时。并以一本《诗经》为信物。
梅子熟了，温杨没有回来。
梅子酒酿好了，温杨还没有回来。女子日益消瘦，不久抑郁而亡。
那女子是萧晓，是他的妻，萧尚书家庶女。因为与长安公主的眼睛十分相似，他答应了萧尚书，娶萧晓为妻。温杨少年得志，擅长用兵，锋芒毕露，且一心想迎娶青梅竹马的长安公主。二十岁的温杨坚信英雄配美人，长安公主的一颦一笑牵动着他的心，温杨认为只有长安能当他的妻。
好景不长。温家家大业大，温杨的父亲是一品大臣，温杨又手握兵权。顺安帝忌惮温家，收兵权，并提醒温父。温家无夺权之意，为表忠心，先后退隐，只剩温杨在朝廷挂个闲职。自然，长安公主也没有嫁给他，他娶了萧晓，总是柔柔的对他笑的萧晓。
婚后温杨并不体贴，他不懂父亲为什么退隐，他不甘。总是饮酒，喝到半夜。萧晓会在旁边陪着他，也不说话，总喜欢抄着《诗经》，一遍又一遍。写的最多的，是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日久，温杨已步入中年，也终于明白，萧晓才是那个对的人。温杨准备好重新和萧晓开始的时候，接到了出战的诏书。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一切都会很美好。
温杨尸体回乡的那一天，萧晓远远的看着。当年，就是随乳母出来多看了一眼，看见了征战归乡的他，就记住了，再也忘不了了。后来成了他的妻，即便他的心里总有另一个人，也愿意。
温杨记起来了。萧晓对他的好，以及他的遗憾。他还没来得急对萧晓说准备好久的情话，还没有为她加过衣，还没有解释他早就不爱长安了。很久很久之前，他的心里已经都是萧晓。还好，还有机会。
这一天，温杨没有工作，换上长袍，手里拿着《诗经》，走往破灭之路，听说他的爱人等他很久了。
“夫人，你还记得我吗？”
“不会忘的。”萧晓等到了真正属于她的温杨。
2019.5.21，温杨、萧晓使者擅自寻回记忆，自动投入破灭之道。
在你之前，我没有一件像样的心事。
在你之后，我没有拿得出手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