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蹩脚的小说家,我经常去钱塘江边的杭州图书馆闲逛,尤其是写作不顺的时候去得就更勤了。图书馆是一座正方形的大楼,共有四个楼层,面积五万平米,上百个分门别类的区域,各种著作包罗万象,且另有报刊杂志与音像制品——行在图书堆成的曲曲弯弯的小巷中,你很难不认同那个老瞎子的话,这就是迷宫一般的天堂。
我最常拜访一楼东北角的小说区,书架上摆满了大师的杰作,我一部一部地翻开,揣摩意象,窃取技巧,享受故事,顺道为自己的小说创作找一架可持续的阶梯。那天,我在一部多人合著的小说集里无意中读到一个短篇,小说没有名字,也不见作者署名,开篇就讲故事,篇幅不长,一眼便能望到结尾。故事简单直白,冗长的描写一概免除,不故弄玄虚,也不设置悬念,就像一口不怎么深的土井,井底浅水里的鱼儿游来游去,一目了然。我迷上了这篇来历不明的小说。我可写不出这类作品。我擅长兜圈子,从无话的地方挤出话来,这么干脆的写法有点像打架亮刀子,很容易把我逼入死角,有话也说不出了。
我找个僻静的角落,反复阅读这篇无名小说,想弄清楚它是怎么写成的。我费了不少时间,从上午坐到下午,又从下午待到晚上,不吃不喝,手不释卷,但却没能解开谜团。我向小说的主人公梁有辰求助——他主动搭讪时吓了我一哆嗦——他就缩在书页里,趴在行列相间的文字之后,像透过窗棂格一样望着绞尽脑汁的我。我们聊了一个小时,一位现实中的小说家和一个虚构的小说人物。我捧着打开的书页,背靠高大的书架,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情者以为我在阅读,实际我在提问。梁有辰非常健谈,忽闪着一对牛眼活色生香地讲起了这篇小说的成文始末。他首先声明,他后悔写这篇作品了,他即是作者。他成功塑造了自己,结果却被牢牢困在了这篇小说中,那些描述他的文字全成了绑缚他的绳索,他只能通过每个汉字横竖撇捺间的空隙与外界沟通,就像罪犯隔着铁窗向外呼喊。
他说,为创作这篇小说,他可没少花心思,兜了很多个弯弯绕之后灵感才姗姗来迟:意大利的皮兰德娄有个剧本《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老皮别出心裁,把虚构的角色抛出了剧本,梁有辰则决定反其道而为,把真实的人物装入小说,这个人物就是他本人。
“这是一部优秀之作,是我写的最后一篇小说,却是发表的第一篇,”梁有辰说,眼里三分喜悦七分沮丧。
梁有辰称,在这篇作品之前,他写了一箩筐的小说,尝试过各种形式,包括实验文本,可出版社不买账,说他写得很烂,人物、故事、细节等等,全不像那么回事。有位好心的编辑认为梁有辰颇有才气,便效仿高尔基打发巴别尔去人间,建议小梁别闷在书房里,出门闯一闯,干一干杂七杂八的活计,熏一熏人世的烟火也许会有转机;要知道所有的艺术都藏在生活里,小说尤其。
梁有辰打包出门,像领了圣旨一样遵命照行。
游荡的日子,梁有辰一天也不曾停笔,他已经戒不掉写作的瘾,但写的多半都是废品。他不急,也不丧气,该擦鞋擦鞋,该送快递送快递,实在没活干就往街角一挤,跟前摆只破碗,一日三餐也能讨个两干一稀。半年后,局面终于解困。
梁有辰说,有次他小便完抖着那话儿,陡然一激灵冒出一个主意:为什么不写写自己?
梁有辰表示,他无意写回忆录式的自传,他要写从未经历过的自己,不曾开始的自己,不确定的自己。他是自由身,为了写得色香味俱全,随时可以改行进入体验状态。他一向注重风度,是位谦谦君子(乞讨时都不例外),但这次他打算颠覆自我,从恶棍写起。他先从偷进入角色,趁夜黑风高悄悄摸进一户农家,干净利落地拉了一辆板车出来,怕主人发现追赶,他一路飞奔,紧张得腿肚子都转筋了。倒霉的是他一出村便迷失了方向,只顾拼死往前跑,天亮时才发现竟然绕村庄兜了半夜圈子,车辙画得满地都是,省得人家逮不到他!大事不妙,梁有辰辨清方位,弃车而逃,回去如实录入他的小说。
偷车失利。梁有辰急需得手的体验,他踩过盘子,又谋划一番,准备到高速路上去偷猪:先买一台二手摩托,再选一条冷清路段,趁天黑埋伏在旁边的草丛里。后半夜,一辆长途货车满载大膘猪孤零零地驶过,梁有辰立即将摩托扛上公路,跨上去,启动,疾速追赶,沿副驾驶一边紧紧咬住。他知道那个座位上的人正在打瞌睡,不会从后视镜中发展他的形迹。他加大油门靠上去,货车引擎的粗重喘息掩盖了摩托的马达声。梁有辰稳住车速,与货车保持相对静止,随后一手扶车把一手使咬钳,剪断了车厢铁栏的后门锁——这本是两个人的活,为求刺激和保密,梁有辰一个人包了圆——猪群你拥我挤,后门一开,突然松快,一头猪往边上挪了挪,失足跌下地,来不及惨叫当场摔得死死的。梁有辰随手关门,用一根铁丝拧住门鼻,以免更多的猪掉出来,致使货主不堪损失做出过激的反应。事情办妥,梁有辰减速,掉头,找回那头死猪,横着往摩托后座上一搭,飞驰下路,销匿在混浊的夜色中。当晚,他的小说里便有了偷窃成功的叙述与描写。
吃了猪肉的梁有辰,荷尔蒙分泌旺盛,火苗沿着全身的经脉窜来窜去,他找了一间不正规的洗脚城,享受过性感女郎的不正规按摩服务后,又因争风吃醋跟人干了一架。他打赢了,以一颗后槽牙的代价换得对手鼻梁骨折。这次体验一石二鸟,不仅为小说增加了情色,还平添了暴力。不过,这一架令梁有辰一身伤痛卧床将养了十天,他已在按摩女郎身上倾家荡产,买不起止痛片和消炎药,全指望自身的免疫系统与组织细胞加紧修理,以便自愈。休养的日子,梁有辰几乎吃光了那头大肥猪,只剩一条左前腿时怎么都舍不得下嘴了,他不甘于坐吃山空,先后抵押了摩托和猪腿,拿到钱,接连赌了两局,第一局输得心服口服,第二局差点翻盘,但最终还是输了。这一把尽管使小说补上了赌的元素、增色不少,但梁有辰却火气极大,若非身子骨未愈,他并不介意给小说再加上一场斗殴的戏码——他怀疑第二局庄家出老千,只是对方手法娴熟,速度太快,他没能抓到把柄。
当然,山穷水尽也并非全然坏处,至少可以将挨饿堂而皇之地写进小说。梁有辰不工作,不借贷,不求助,他要让饥饿感来得更清晰,分出层次,梳开条理,方便文字表达。他每天只靠半个馒头果腹,人却不停地行走,直到累趴下。他八天瘦了十五斤,感觉好像失去了肉身,只剩三魂七魄围着他的意识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只要稍微抬高点腿整个人就会飞升上天。半个月后,梁有辰瘦成了一张人皮,眼窝深陷,牙齿外呲,头颅好比一颗骷髅,身体有如一副骨架。他白天耳鸣,夜晚盗汗,虚弱得连根手指也举不起来了——这段小说写完,梁有辰急切地渴望一顿饱餐,可是兜里竟搜不出半毛钱。他沿着街边漫步,眼睛紧盯地面,祈求上苍让某人的口袋突然烂个洞,一枚钢镚趁机滑落而出,或者使某人的手指缝猛然一松,一张纸币飘然坠地。梁有辰盯了一天路面,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仍一无所获,没辙,他又琢磨起当街卖艺,唱一曲,或者跳一曲,或者边唱边跳,可能的话再来一段眼花缭乱的杂耍……其实他什么也不会,就算会,这会儿也没劲玩那些花活。他只想吃。
梁有辰饿得头发昏脚发木,佝偻着腰,半睁着眼,一阵心悸来袭,他拍打着胸口只想趴地上等死。这等状况,抢,显然不明智,跑不了两步就得叫人按住,但他心一横,去他妈的,劈手夺过来在他眼前晃悠的那只面包,塞入嘴巴,三嚼两嚼,喉结上下一滚,咕咚咽下了肚。腹中有了食,梁有辰的眼睛瞬间点亮了,就像两只通电的灯泡,照见了一双俏丽的美目。那姑娘望着他,满脸错愕,刚被打劫的右手仍在悬空托举,嘴里则含着一小块来不及咀嚼的面包。梁有辰哈腰致歉,诚恳地编了个真假参半的谎言,说他自外乡来,举目无亲,工作还没着落,钱却告罄,实在是饿疯了……“还要吗?”姑娘回过神,伸手去挎肩包里掏摸,怯怯地拿出一包夹心饼干和一杯纯牛奶。梁有辰在衣服上擦擦手,感恩戴德地接过来,左一口饼干,右一口牛奶,一阵狼吞虎咽,吃得渣都不剩。吃饱喝足的梁有辰怀着感激与暧昧之情将这次艳遇一般的抢劫写入了小说。
截止当前,小说进行得还算顺利,随着故事展开,梁有辰霍然记起了德•昆西的《瘾君子自白》,那年代的文化人不懂鸦片酊的危害,只管赶时髦,用毒品催化想象,但求写出精彩华章。梁有辰狡黠一笑,也想尝尝那种滋味。虽说有心一试,但他决不会去买。他打算自己种。他停止流浪,返乡,在自家庭院一座废弃的猪圈里撒下一粒种子,那是一颗比芝麻还小的淡蓝色颗粒,圆圆的,中间有个洼窝,像肚脐眼。种在肥沃的猪粪里,种子不日便发了芽,不久又吐了绿,长得飞快,仿佛有人提着它的脖子一直在拔苗助长。几个月光景,这株油菜般的植物就开出了妖艳的花朵,红得叫人只想唱支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花一败,自带原罪的果实露出来。幸好,猪圈的围墙阻挡了不怀好意的眼光,没人知道里头的秘密。不过,熬到果实成熟,梁有辰也没能鼓起勇气用刀片在果皮上割一刀,像割橡胶那样收获乳汁,然后烘干,白乳汁变成黑膏药,即未提纯的鸦片酊!后来为防生变,梁有辰将那株奇异的植物连根拔起,剥开果实,种子揉入面团烙了焦饼,果壳做了煮肉的大料。他咬一口喷香的焦饼,就一口香喷的大肉,将此番犯罪经历在小说中大书了一笔。
做下这些坏事,梁有辰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混蛋,他希望小说带上一些禁忌色彩,那样才抢眼——禁忌是神话都免不了的俗套。梁有辰当然没有勇气明目张胆地乱伦,他曲线救国,追求嫂子的娘家侄女,并且娶了她。这么一来,虽然不违背遗传学,也不违法,但伦理辈份彻底乱了套,哥哥既是哥哥又是姑父,嫂子既是嫂子又是姑妈,本来尊梁有辰一声叔叔的侄子,如今与他攀肩膀称兄道弟!梁有辰的“错辈恋”触犯了千年老道统,让外人看了笑话,令全家颜面扫地,他们合起伙来要求一对新人终止婚姻,嫂子的反对尤为激烈,她无法容忍和亲侄女共奉一对公婆。她火冒九丈,放言道:“有我没她!”梁有辰的老丈人、嫂子的娘家哥更是气急了眼,出了个残忍但一劳永逸的金点子:把梁有辰阉了,将女儿剃度!两个年轻人扛不住各方势力的攻击,只得离家流亡。迈出这一步,梁有辰有些后悔,但又有点兴奋,忐忑不安地写下了小说的又一部分——后续的故事十分平淡,这对不被祝福的夫妻恩爱久长,他们历经多次胎停与小产,终于诞下一个粉嫩的小娃。小娃一切如常,没有智力缺陷,也没有长猪尾巴。
小说若就此打住,梁有辰会稍感遗憾,它的情节偏于灰暗,离拨开一缕亮色缺了好事一小件。梁有辰毫不迟疑,寻了个机会当即补上了它。那是个雨天,道路经水一淋明晃晃的,像镜子一样湿滑,一位卖豆腐脑的小贩撅着腚吃力地推一辆三轮上坡,他作了很大的努力,一步一滑,每次爬到三分之二处力气便已耗尽,立马又与推车一道退回坡底,像极了推巨石的西西弗斯。那人歇息一阵,再次尝试时,梁有辰拎起一块板砖上前搭了把手,他在后面助推,每前进一步就用砖头抵住车轮,以防下滑。五分钟后,他们成功登顶。梁有辰缓缓呼出一口气,等着小贩谢他一碗豆腐脑,可人家瞧都不瞧他一眼,骑上车就走,行进中还在车座上歪了歪屁股,找了个舒适的角度,噗嗤放了一颗响屁。“哎呦喂,”梁有辰惊呼,“这一手可真俊呐,省得老子说你抠门,屁都不放一个!”
OK,现在小说可以收尾了,虽然最后的好事称不上完美,但世事难料,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梁有辰说,他收起纸笔,蒙头睡了两天两宿,一口水没喝,一泡尿没撒,他累惨了,为这篇一万字的短小说拼了两年命!醒来,他开始处理以写小说的名义干下的那些龌龊事。首先,他在心里向那辆板车的主人道歉,害得人家一大早就虚惊一场,以为车丢了。其次,那辆货车的车牌号他记得一清二楚,欠人家一头猪钱怎么能说忘就忘呢?通过车管所,他查到了车主的姓名与住址,作为补偿,他匿名汇了一笔钱过去。再者,那位接济他饼干和牛奶的姑娘,他无从获知她的信息,回报无门,只能替她许下一个愿望,愿她嫁入一户好人家,一生有爱。还有,关于打架和嫖赌,他洗心革面,对着关二爷的塑像做了一场触动灵魂的忏悔。另外,说到那株罂粟,为绝后患,他将它剁吧剁吧洒入粪堆沤成了农家肥。最后是他的婚姻,那是他在众多事件中做得最对的一件事,至死不悔。
“这辈子至死不悔的还有写作,”梁有辰说,出于强调,他重复道,“对,至死不悔!”谁知等他擦干净屁股投入下一篇小说创作时,竟然忘了如何下笔,而且越急越憋不出词句来。他滤过焦躁,静下心重吸收了一遍小说法则,然后像捏泥人那样试着打造人物、编造故事,可是手里的笔杆子又粗又蠢,像根不听使唤的搅屎棍,和起泥来,一会泥巴多了加水,一会水多了又加泥,循环往复,人物总也立不起来;而故事则像剔了骨的肉,软塌塌的,怎么都不能将那些上蹿下跳的人物串联起来,构成一个整体。梁有辰生来执拗,偏又不肯妥协,他老早即有言在先,决不重复自己,无论形式或内容。碰到这种情况,前车不可借鉴,且又不想写作搁浅,除非再来一次自我放逐。可放逐也是重复。
海明威的经验:写不动时就回头读读写好了的。梁有辰翻了翻刚脱稿的小说,就是我读的这篇。他一直起不好名字,这不重要,要命的是他从小说中听到了自己的回音。他仔细观察,透过字缝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脸。他成了吃牢饭的!他的小说囚禁了他!他被小说中的他告知,那篇小说将是他的绝唱,因为他画地为牢,在小说里写小说,就像泥水匠在墙内砌墙,把自己一字一句困在小说里了,而且连门都没留……“我还有必要署名吗?”梁有辰说,“每个读到这篇小说的人,我都会与他交谈,我不会忘记自我介绍,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我合上书本,将其放入书架,顺手抽出旁边的《天使望故乡》,打开,果不其然,托马斯•沃尔夫正瞪着一双忽楞忽楞的蓝眼睛望向书外。我再拿起《树上的男爵》,卡尔维诺的背影则不停地在书中晃来晃去。我又翻出《晃来晃去的人》,索尔•贝娄的侧脸始终笑在眼前……梁有辰说得对,与他一席长谈使我拥有了能看见作家灵魂的法眼——都说小说家宁愿生前少活几十年,也要死后多活几百年……这话是真的,不信你瞧,永生的他们就藏在每部小说之间,躲在每页文字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