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理想主义者而言,沮丧并不是早已被埋进深土里的东西,或许他应该这么做,但现实总会激活他内心的矛盾,使他不能轻易掌控好自己的行动。我在开始萌发自己的独立思想之时起,迄今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里,我面临过很多失败,可以说我一半的人生——另一半打了水漂——都在与失败进行斗争,虽然磨练了不屈的斗志,但在有效的实际力量上,我却一如青年时期的孱弱。我自己把这总结为天赋的不足,同时为后天的努力加深了分量。我受到过命运的捉弄,也受到过人的牵绊,来自各方面的打击——物质上,意志上,才华上,感情上——使我一再跌倒;但是我至今还活着,而每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就会重新焕发一丝活力。对过去的某些事情,我选择理性地遗忘,对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我也学会不再恣意地幻想,这些都是经验教给我的。如今我更愿意坚信——十足地坚信,作为一个确实的信念:生活即在当下。我只有在每一个思考和行动的时刻做出最恰当的选择,我才能将自己的整个存在都置于一个问心无愧的舞台。
我避开众人多年,但心中始终不能与他们断绝往来。我的记忆使我不能忘记我记得的那些人的脸庞,也不能使我忘记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或痛苦或快乐的事情;有时我刻意去遗忘,一些日子里他们的确会被淡化,但不久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或一幕熟悉的景象,又会重新把他们清晰地浮现出来。我无时不处于矛盾之中,也因而无时不活在挣扎之中。我孤独的生活里看不到任何波澜壮阔的图景,但在我沉默的内心里却经常发生惊涛骇浪的风暴。我没有也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这都是些混乱而不可理喻的感受。我将自己拒之于世界之外,而通过书本的桥梁,我又与世界建立起私人的联系。“人有两种倾向,一种倾向于上帝,一种倾向于撒旦。”波德莱尔的这句话算是精确地概括了我的整个精神世界。
假如我无人可爱,我就只能爱我自己;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反而比无人可爱更加沮丧:我甚至感到我自身根本就没有值得去爱的地方。我想在物质上满足自己的欲望,我这么做了,也确实满足了,可是很快我便觉得这是徒费精力。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物质主义者,我对物质的极简观念已被《瓦尔登湖》决定,我怎能反抗自己思想的基础呢?它没有值得反抗的地方,它并非给我带来了什么坏的影响;正相反,它使我在生活里越发能够认识到更多有益的价值,使我在思考某些问题的时候,能够不为肤浅的价值观所影响,从而深入到事物的本质。我既认为精神上的追求胜于一切追求,我自然就全心在人性、道德、情感和智慧上寻求自己所需要的意义。可是事情同样不如人意——我一再失败。精神上的满足并不像物质上的满足那么容易,假如一个人想成为富豪是一件实际上可以预见到的难事,那么当一个人有一颗自由的心,并认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或艺术家的时候,这种精神上的无限可能性便为他画了一个极为美丽的蓝图,这个蓝图所描绘的建筑,因想象力的驰骋而雄伟,又因自由的激情而富丽,它在实现之前具有的不可抵挡的魅力足以使一个幻想者甘愿一生都沉醉其中。——正是这种来自梦想的昏昏然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现实进行着殊死搏斗,仿佛一个发了疯的堂吉诃德,任何使我感到不满的障碍都被当做邪恶的巨人加以针对和攻击。我当然是不断受伤,不断遭到打击,但梦幻仍使我对这些必要的艰难不以为意;我无视这些挫折,一再奋起反抗,像一个初上战场的莽夫一般,总以为一场持久的战争的胜利靠的仅仅是个人无畏的勇气。直到我终于被愚蠢的网死死缠住,再也扇动不了幻想的翅膀后,我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而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中。我不能再满足自己更多的精神需求,就像贫穷一样,我不能再为自己买一件冬天穿的衣服。我把自己的小船——在任性的自由里——驶向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我成了一个遗失的鲁滨逊,还是一个不具备基本求生技能的鲁滨逊,而更令人感到惊慌的是,我不知道何时才能遇到我的好朋友星期五。
一旦总结起人生中的一段经历,我总会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失败了这么多次;而此时关于过去的种种记忆,包括各个阶段的总结,又使我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失败了这么久,这一切仿佛处于一个轮回之中:我好像始终在某个固定的模式里活着,似乎的确像他们所说“人生的剧本已经被写好”,而我无论怎么做,事情的结局都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我应该失望,应该灰心,没有人不会在无尽无之的失败里感到颓丧。但是既如此又能怎么样呢?我是否还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呢?我是否还会说“鼓起勇气吧,生命还未结束”?我是否还会说“百折不挠,勇往直前”?我是否还会说“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不,不再需要这些堂而皇之的大论,这些小学生们都倒背如流的老话我已不愿再去重复。我不是鹦鹉,也不是八哥。我会说话,我也会模仿,但我宁愿沉默。——话语已不再是被挂在口头的东西,也不是刻在心头的东西,它们如今要成为实际,要成为一个行动可以体现的现实。即使一再失败,那只能说明我还没有做到更好,我还没有在每一件事上倾尽全力。我也该忘了凡事尽力而为,忘了顺其自然,我应该忘记所有那些有意义但却显得徒费口舌的理论——就算“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也不需要,什么话都不需要。假如我不能在越发拮据的时间里去尝试更多的可能性,那么我只能一如既往地陷入一个死循环当中,既无法往前一步,也无法摆脱束缚,只能在一个悬置的台面上耗尽自己的精力,直到头晕眼花地从高空栽倒,掉向坚硬的地面摔得粉碎。
唯其求知,方能自知;唯其自知,方能慧知。纪徳说认识自我便会限制自身的发展,使自己始终处于一个固定的阶段;我对此深不以为然。早期的摸索的确会生出更多的矛盾,痛苦的程度也会自然加深,但我相信——理想主义者总愿意轻易地相信——它终会因其本身的哲理而显出有益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