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来!”从申氏走了一遭,诡诸心中满是得意,连日不展的愁云也顿时消散了,故而回到公宫便直奔内殿,打算去看望狐季姬和两位小公子。谁知刚刚进了殿门,便受到狐季姬好一顿奚落:“外朝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你处理,若是实在不欢喜,就不要强迫自己,反正我一个人也是过惯了的!”
“寡人何时不欢喜了?”诡诸嬉笑着坐到榻前:“你现在正是养身子的时候,可不许胡思乱想了!”
“许你不高兴,便不许我胡思乱想了?”狐季姬噘着嘴嗔道:“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寡人这些日子为申氏的事情焦头烂额,确实对你疏忽了些。”诡诸忽而感到有些扫兴,脸色也暗沉了下来:“但你非要说寡人是因为不欢喜才不来的,是不是也太多心了?”
“父亲!”见父亲脸色大变,晏如突然紧张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怯生生地叫道。
“可来了也未见你笑过……”狐季姬依旧嘟哝着:“你便是再不喜欢,那也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
“晏如别怕!”被晏如这么一拉,诡诸刚刚升起来的火气顿时消散了不少,故而和颜悦色地对狐氏说道:“你原是为这个啊?还说没有多心?”
诡诸命棘心将孩子抱了过来,揽在怀里哄了半天,这才又说道:“寡人听闻,古来仓颉面生四目,可仰观苍穹之变;虞舜有重华之称,是以能成就千古帝君之名。小公子重瞳骈胁,那可是圣人才会有的面相,寡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哪里会嫌弃呢!”
“你说的这些……”听到这些,狐氏的眼睛突然闪出了一道光芒,但仍故意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莫不是你胡编出来哄我的吧?”
“你要真这么小心眼,那寡人还能有什么办法?”诡诸嗤笑道:“横竖你就是看寡人不顺眼了?”
“我正想着……”狐季姬的语气明显软和下来,她偷偷抬起眼来窥视道:“既然你没时间,我正想要回家住几天,省得在这里整日独守空房,没病也都得气出病来了……只是……”
“想家了吧?”诡诸将重目子递到棘心怀里,转身俯到狐季姬面前:“也是,身虚体弱的时候最是念家,寡人出征在外的时候,也常有这种感觉。这几日申氏的凶案也有眉目了,寡人恐怕还要再忙一阵子,也是无暇来照看你的。你要实在想回去……就回去吧,总之是你过得贴心了,寡人也能稍稍心安一些。”
“是……也不是……”
事实上,在狐季姬的心中,她对狐氏在曲沃城中的那个府苑并没有多少感情。三年前,父亲以晋国公族的身份从狐氏大戎内附晋国,带着自己和两个兄弟来到了陌生的曲沃,住进了公族迁居后余下的旧宅。但依照狐氏大戎与晋国公室的盟誓,在来到曲沃仅半个月后,狐季姬便嫁入公宫,在那所旧宅中并没有住过多长时间。故而当她口说想家了的时候,所念的实际上是住在宫外的父亲和兄弟,以及处在遥远北方的那片森林草场。
自嫁入公宫之后,她都在努力地让自己适应宫中幽居的生活。这期间虽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国君体谅她孤独无依,准许宫外的父兄经常进宫探望,也算是让她的内心得到了一些慰藉。这些年下来,她早已将这座陌生的宫苑当成自己的家,将眼前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君,当成了自己最亲密的家人。如今,她又诞下了一名小公子,这种无形中的归属感便也愈发强烈了。
如今她突然以想家为由提出想要出宫小住几日,虽说有生产后情绪不高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有一个重要的日子即将来临:那就是齐姜的忌日。
齐姜去世的日期在两年前,也即今上在位的四年八月十九日。此时距离齐姜的忌日虽还有一个多月,但依照去年的做法,国君早早地便开始筹备祭祀齐姜的巫祝之礼了。那段时间里,整个公宫都会变得忙碌不堪,有时人手不够了,连姬氏殿中的寺人和婢女也都被抽去帮忙了。时间一进入八月,整个公宫便更加嘈杂起来,各种祭祀的仪式常常通宵达旦,吵得她根本无法入眠。
狐季姬入宫三年,曾领略过过齐姜的美貌,见证过她与国君的恩爱,更在齐姜去世后的一年多里,亲身体会过被冷落的滋味。她知道自己出身狄蛮,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与天然无缺的齐姜相提并论;她也曾说服自己,接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就这样安之若素地过完这一生。
可在内心里,她却又总忍不住与齐姜比较,甚至凭借模糊的回忆,试图去效仿齐姜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以博得国君的真心关爱。可她越是如此,国君对她的冷落便越填一分,甚至为了避开自己,还每每以出征为由,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
尽管在公子宜和诸多公族长辈的劝导下,国君也常常来自己这里过夜;尤其是这几个月来,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观。但他写在脸上的表情,他身体上的亲近和心理上的生疏,却依旧显而易见。
故而当齐姜的忌日即将来临的时候,狐季姬实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良人”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去祭奠他已经逝去的夫人;会以何等的样貌,去缅怀他们过去共同度过的时光;那种永远无法忘怀的深情,又会以何等锥心的剧痛来刺伤自己的内心。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让自己再受伤害,倒不如眼不见为净,躲在听不到、看不见的地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国君已经忘掉了逝去的爱人,爱上了眼前的自己。
狐季姬这样想着,也正打算这样去做。早几日国君一直未来探望,她就已经吩咐婢女为自己收拾行装了。心中也盘算着,无论国君应允与否,她都要出宫去走这一遭。
只是当她真正开口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看到国君脸上的慈爱之意,又总感觉有些不舍。与此同时,她多希望国君能说几句挽留的话,可让她失望的是,国君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只是做出一副体谅关心的样子,告诉自己不要有所芥蒂。
“婢子现在身体虚弱,总是需要人照顾;重目子又未足月,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担心……”狐季姬尽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低头笑着说道:“只是回家住个把月,待身子好些了,就会回来的。”
诡诸丝毫没有注意到狐季姬隐含的表情,只是柔声安抚道:“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若是回家能过得自在,你自去便是!至于晏如,让允氏照看几天也没什么要紧的!”
“晏如……”狐季姬赧然道:“她现在会说话了,你就……”
“我要母亲!”晏如突然抱紧了狐季姬的手臂,一双圆圆的眼睛闪闪地发着亮光:“母亲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可要想好了!”诡诸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难道就一点也没念着你的父亲?”
“想……”晏如怯生生地回道:“可是……我还是要母亲!”
“只要你愿意就好!”诡诸的眼睛闪出了一道泪光:“那要想父亲的时候,该怎么办?”
“我去了……”晏如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躲躲闪闪地问道:“能见到……能见到申生吗?”
“当然了!”
“我好几个月都没见过他了!”晏如低下了头。
“是啊!”诡诸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知道你能说话了,可别提有多开心了!他也念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