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想到天刚蒙蒙亮,就下起了小雨,雨丝密密绵绵,在空中扯出一张漫天盖地的蜘蛛网。
肖申平就有些烦躁,他时不时站在门口,又时不时看看手机,盼望着雨能停,那怕停一小阵呢。
母亲倒是平静得很,坐在灶前平心静气的烧饭,现在,村里已经很少有人烧这种柴火灶了,母亲却还在用,母亲说,还是柴火灶烧出来的饭好吃,香。
今天不行,就明天去吧,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再说,现在也不是什么节气,也不是祭日,去不去的,也不要紧,母亲填进一根柴火,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怎么行?我就安排了这一天的时间,明天公司还有事呢,肖申平说完立马就后悔了,这意味着,已经多半年没回家的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父亲上坟。
母亲没有说话。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肖申平蹲下身来,捡起一根柴火,递给母亲,我记得咱家好多年都不种棉花了,这棉花柴哪儿来的?
你二叔家种的,他烧不了,给我送一些来。
肖申平望向院子里,院子的一角齐齐整整垛着一大垛柴火,顶上用油毡苫得严严实实。肖申平知道依着母亲的体力肯定是做不了这些活计的,看来,是二叔帮着干的。
2
吃过早饭,雨还没有停的意思。
肖申平在门口踱来踱去,母亲提着一个大编织袋子走出来,走吧,看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天晴不了。
母亲摘下门背后的斗笠递给肖申平,自己穿上一件旧雨衣。
母子二人慢慢走到一座小桥前面,母亲停下来,指给肖申平,这儿原来是条岔路,半年前挖成了河道。
母亲又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玉米田里隆起的一个土包说,喏,就在那儿呢,你记着路,下次自己来。
田里一个不大的土堆,土堆上杂草丛生,要不是母亲指点,根本就看出那是一个坟包,看来前些日子父亲的祭日,母亲没来祭奠,否则,也不会这个样子。
田埂上,母亲站住,弯下腰在编织袋里拿出一个搪瓷脸盆,脸盆上的搪瓷差不多都掉光了,肖申平自打记事起,就认得这只脸盆是用来纪念爷爷奶奶,专门用来给两位老人烧纸钱的,今天,他又用它来给自己的父亲烧纸钱。
雨虽然还是细细密密地飘着,纸钱却是很容易点燃,一簇火苗渐渐在盆底升起来。
纸钱烧了一阵,肖申平去翻编织袋,袋里却是空空如也,肖申平奇怪地望了一眼母亲。他记得早上和母亲说过,让母亲带些祭品。
母亲用棍子翻捡着纸钱,大早上的,去哪儿准备祭品?
肖申平没有说话,一边也跟着翻捡着纸钱,一边在心里念叨,爸,保佑你儿子公司顺利。
他想起神算子的话,多多祭奠祖先,让祖先保佑!
肖申平这一年多来,不顺极了,公司快要破产,媳妇看着他挣不到钱跑回娘家去了,说是要和他离婚,省得回头背一身债务。
看着脸盘前光秃秃的,一个祭品也没有,肖申平不知道这样能否得到父亲的保佑。
包几个饺子也行啊!肖申平不敢大声抗议,却有几分不满。
我不想包,母亲冷冷地说道。
肖申平扭头去看母亲的脸,母亲脸上有几分气恼。
母亲用一个树杈子拨着那些纸钱,看得出心不在蔫。
还没等纸钱彻底烧完,母亲就站起身,行了,这雨下得心烦,回去吧。
肖申平没有起身,他跪下来,给父亲磕头。
母亲却扭身就走,连几十年的脸盆都不要了。
3
肖申平在母亲身后追上来,娘,这是怎么了?我哪儿说错了?
母亲站住,对着肖申平的脸,脸上因为愤怒,表情有些扭曲,告诉你吧,我不想来,一次也不想来,你爸活着的时候对我除了打就是骂,我天天受的什么罪你们知道吗,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母亲的说的你们自然是指他和妹妹。
母亲说着滴下泪来。
母亲这句话没有说错,有多少次肖申平看到父亲大声呵斥母亲,有时候远远扔过一件东西来,也许是鞋,也许是锄头,有一次是一把菜刀,刀刃正砍在母亲的额头上,血流如注,母亲抓了一把锅底草灰摁在伤口上,照旧洗衣做饭。
村里家家户户打媳妇,不让媳妇上桌吃饭,有的甚至把媳妇的腿打断,牙打掉。
在肖申平看来,父亲还算可以。
父亲死的那天母亲哭得特别悲痛,今天看来是母亲为自己的命运哭泣了。
肖申平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
他一面搀着母亲的胳膊,一面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要不?妈您跟我去城里过吧。
不去!母亲冷冰冰抛出两个字。
肖申平记得父亲刚去世那一阵子,他把母亲接到城里,哪知母亲没住几天就要闹着回去,临走那天,母亲问肖申平,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老伴,你同意吗?
肖申平一惊,父亲去世才半年,母亲怎么能有这个想法?
不行,肖申平当时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母子俩一前一后,刚走到村口,一个人迎着走过来,来人戴着一顶大斗笠。
那人上赶着肖申平喊了一声,平儿,回来了。
肖申平仔细看时,那个人面色黧黑,脸上纵纵横横、沟沟壑壑,岁月在他的脸上恣意留下痕迹。
肖申平认出了是邻居二叔。
二叔站在母亲的左侧,摘下自己头上的大斗笠,递给母亲,母亲没有接,只是冷冷地问道,你来做啥?
二叔有些讪讪地答道,田里刚浇了水,不好走。
虽然母亲脸上面无表情,语气也是冷冰冰的,肖申平还是察觉出了端倪,他想起一年前母亲的话,看来母亲说的那个人应该是二叔了。
4
二叔早年丧妻,后来一直没有再娶,他说自己是孤独命,不想耽误别人。
虽然叫二叔,可他和肖申平家却没有来往,也没见他和母亲说过话。
肖申平实在不理解母亲为什么看上了这么一个老头子?
三个人正在僵持着,村长领着两个穿警服的人走过来。
村长看见肖申平,平儿回来了,来给你父亲上坟了,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肖申平点点头,望着那两个警察,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有警察呢?
哦,村长说道,咱村的四疯子死了,今儿早上在村口发现的,我寻思着,别是有其他情况,就报了警,让警察同志来给看看。
母亲忽然冷冷得接话道,一个疯子,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查的。
两个警察看了母亲一眼,其中一个高个子警察问道,大娘,昨晚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母亲顿了一下,说道,没有。
村长看着二叔,他二叔,你听见啥动静了?
二叔摇摇头,没有。
两个警察和村长商量,先从村西头开始一家一户的走访。
5
四疯子在家排行老四,年轻的时候还算正常,知道下地干活、回家烧饭,就是家里穷,一直没能说上个媳妇。
四疯子年龄越来越大,就有些不着调,常干些扒门扒窗户的下三滥的事,他还专扒那些男人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女人的人家。
这就遭人恨了。
四疯子的父母一咬牙,借了一笔钱,给他买了一个媳妇,据说家是南方的,具体是哪儿谁也说不清,那媳妇一口鸟语,也没人能听得懂。
四疯子这算是安稳了。
谁知,仅仅结婚半年,这媳妇就跑了。四疯子要去追,可是天地那么大,去哪里追?渐渐的四疯子就有些精神不太正常了。
四疯子的父母受不了这个打击,相继去世。
四疯子也许是没人照料的缘故,疯得越来越厉害。
现在的四疯子不再扒门扒窗,却是添了一种新的疯症,那就是骂街,他骂街不是通常那种泼妇骂街,而是揭短,揭家家户户的短处。
比如说:村长睡了别的女人,会计媳妇偷人家棉花,西头老二家买肉少给人钱等等。
村长自然是不承认的,不过他也纳闷,他是睡了一两个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四疯子是怎么知道的?每当夜晚四疯子骂完,第二天清晨,人们就会聚集在村头议论,四疯子又骂了什么新闻。
别听那个疯子胡吣!村长说道,一个疯子脑子不正常,大家伙别搭理他。
村长都这么大度,不和疯子较劲,大家伙自然也要大度,何况这是没影的事呢!谁要是和一个疯子较劲,不就等于承认疯子骂的是真事了。
全村唯有一个人不被骂,那就是二叔,二叔和四疯子是邻居,一日三餐,四疯子都到二叔家,进门就吃,吃完就走,一句话也没有。
不知道是吃人家嘴短,还是二叔真的没有什么可骂的,在四疯子的世界里把二叔排除在外了。
今天一大早,村长刚吃完饭,就有人匆匆跑来说,四疯子死了,就死在村西头的一个小土坡下面。
虽然四疯子招人恨,可毕竟是死人这么个大事,村长还是赶紧报了警。
一高一矮两个警察来了,看看周围情况,偏僻的小乡村没有摄像头,清早又下了一场雨,兼着来看热闹的人也多,现场实在查不出什么,只好挨家挨户走访。
6
肖申平和母亲到家没多久,两个警察和村长就赶了过来。
肖申平迎出去,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村长说,村西头的二凤说,她听见昨晚上四疯子来你家门口骂了,想问问你娘听见啥、看家啥了?
肖申平一愣,跑到家门口来骂,骂的啥?
村长咳嗽一声,嗨,一个疯子胡吣,能有啥好话?说是和男人好,疯子的话,别上心里去。
肖申平脸上就有些发烧。
矮个警察说,邻居说听见四疯子在你家门口骂街,好像你家大娘出来说了两句,然后就没动静了,大娘呢?
肖申平说,我娘回来说不舒服,在屋里躺着呢。
高个警察说,这个还真的麻烦大娘问问情况。
肖申平刚要把警察让进屋里。
母亲“哗”的一下拉开门,冲出来,叫到,人是我杀的,把我带走吧!
肖申平一个哆嗦,娘,你胡说啥呢,这也是能胡说的事,你当警察是你儿子呢,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两个警察尴尬地咳嗽一声,大娘,别激动,慢慢说,你为什么要杀一个疯子?
为啥?母亲紫涨着脸,谁让他胡说八道?他到我家门口胡说,不让我儿子睡觉。
你是怎么杀的?警察接着问。
我就推了他一下,他跌倒了就死了,母亲回答。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四疯子的确是跌倒死的。
别听她瞎说,人是我杀的,二叔冲进院子,因为走得急,气喘吁吁,他扶着院门一面喘大气,一面指着母亲,别听她瞎说。
母亲看见二叔,急起来,你来干啥,谁让你来的,人是我杀的。
高个警察把二叔搀进院里,在青石凳上坐下,别着急,慢慢说,你怎么杀的人?
半夜里我听见四疯子跑到她家门口骂街,二叔指指母亲,我就生气了,过来找那个疯子。
跑她家来骂人,你怎么跑来了?警察问道。
二叔面皮有些紫涨,顿了顿,平儿回来了,我想着别影响孩子休息。
母亲在旁边接话道,用你管?
警察接着问道,四疯子骂的啥?
二叔沉默了,母亲忽然接话道,骂我和他好,母亲用手指着二叔。
母亲情绪激动起来,我就和他好了,怎么着?打我进了这个门,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天天挨打挨骂,有儿有女又咋样?一年半载才回家一趟,只有他对我好,拿我当个人看待。
母亲放声大哭。
肖申平的脸上一阵阵烧得厉害,外人看着母亲有儿有女,有谁知这儿女究竟有几分孝顺,究竟有几分真正的关心过母亲。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等着母亲平静。
二叔站起来说道,我都说了吧,昨晚上我听见四疯子在这门口骂街,我怕平儿听见吃心,怕她心里不舒服,他指指母亲,我就过来拉着四疯子走,到了村西头,四疯子还在我身后骂骂咧咧,我来气了,训斥了他一句,告诉他别胡说,他说他没有胡说,我一生气,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了滚了两下,他在山坡下面嘴里还在叨叨,我就没理他,自己回家了。
警察带走了二叔。
7
肖申平和母亲两人对坐,沉默着。
很久,还是肖申平打破沉默,娘,明天和我回城里吧。
不去,母亲听起来很平静,我哪儿也不去,我想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你那媳妇也不是个善茬,我不想年轻时受男人气,老了再受儿媳妇的气。
肖申平知道那几天在城里的日子给母亲留下了难堪的印象。
那你打算怎么办?肖申平试探地问道。
我相信你二叔不会杀人,我等着他,就是他做了牢,我也会给他去送牢饭。母亲语气坚定。
肖申平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母亲的决定。
雨停了,一轮红日出现在西方,一道美丽的彩虹横跨在天空中,夕阳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