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紧要的引子
把一个人、一个动作、一个姿势或是一根羽毛、一页书、一朵花置于显眼的位置,突出表现它们的存在,这时它们都会得到细致的观察,即使是粗心的,也会立刻察觉到它们所具有的意义,甚至还能把意义本身放大,变得更为深刻。这是想象力的作用。这样的想象力一天之内可以发生上千次,在一个小小的头脑里。
星
你可以想象你身处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四面都是徒壁。你产生了一个想法——要出去。你走向其中的一面墙;因为四堵墙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你没有经过选择而是随意走向了其中一堵。这时你停下了。我不能准确知道此时你会想起什么,但很有可能在你心里会出现这种感觉——“我不能从这儿出去。”就在这一刹那,你面前的那堵墙出现了一个小窗口;它发生于你想要转身走向另一堵墙并把视线移开的同一刻。你在余光里看到了墙的变化,当你注意去看时,窗口已经出现,所以你完全错过了它显现的过程。你的心情开始波动,脑中出现了一些混乱的想法。但你暂时把它们放到了一边——几乎是一种本能,你靠近了那扇神秘的小窗口,打算透过它看看外面的景象。你看到了一片黑暗的景象。在漆黑的阴暗里,有一些朦胧的光芒映出了一条波浪形的轮廓。你探出头去,想要看到更多。你感觉到一阵清凉的风吹在了脸上。你往左看,漆黑一片,看不到什么;你往右看,右边比左边似乎要清楚一些,但仍然被深深的黑色笼罩。朦胧的光攫住了你的注意力。你不打算往别处看了,就在右边的景象中寻找能够看清的事物。这时,另一种感觉活动起来,但你发现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显得十分静谧,静谧得——在很快的感觉里——有些可怕。你看见了一棵树,一棵模糊的树。——你立刻想到这是因为光太少了,所以这棵树看不清。你睁大眼睛,但是树的整个形象仍不能被确实认出。你放弃了,于是确认这就是一棵树;虽然它看起来像一个高大的男人。你觉得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你的房间外是不可思议的。你不再关心这棵树。你抬起头继续去看朦胧的光,你认为那片明暗交融的黑色肯定就是白天的天空,你想起了白天的天空,根据常识,你知道那些光是太阳的光。然后你想起你在地球的另一面,黑暗的一面,而地球的另一面的另一面此时是明亮的,因为它挡住了太阳的光。这个想法也没能持续太久。你不愿去想这些关系不大的事。你想到的是是否能从这个小窗口钻出去;你尽量往外探身,直到上半身出去了一半,最后发现这黑暗里的风吹在身上真令人舒适,然后又退了回来。“太小了,”你说出了声,“这肯定钻不出去。”你想到如果钻出去了,“我会头朝下栽到地上;但我会用手撑住,然后往一边侧倒。”你又一次把头探出窗外,这次你毫不犹豫地就往右边看去;这一次你发现了一件令你惊讶同时也感到慌张的事:你看见了一颗星星。“真美。”你想到,然后确定现在是夜晚,可能是凌晨几点。你走向房间里的一张长沙发,躺了上去。你不再关心墙上的那扇窗口是否会关上或再次打开。你现在只想慢慢睡着。
欲望
我释放了心里的欲望,就等于放出了铁笼里的野兽。我会有第二种人格;假如我把这件事重复下去,那么我就会有第三种直至第四十种人格。我会被视为疯子,同时被视为具有科研价值的人类。我的存在因之就会得到——最广泛的承认。
让我们——我是说我——先从一根树枝开始说起吧。
此时我坐在一块深灰色的石头上,它有……但是这无关紧要——然后我拾起一根树枝,大概有小指那么粗。我折断它,使它产生一个尖锐的部分。我用它轻轻刺向自己的手心,但手心的皮肤很柔韧。我越来越用力,但还是无济于事。后来我想到可能是我的方式不对——我是把树枝顶在手心慢慢用力,这缺乏爆发性。于是我握住树枝,拉开一段距离;我没有估计这段距离,我只是随意拉开了一段距离;我用力——快速地——刺向了手心。鲜血涌出了,不,确切地说是冒出了,渗出了,红色的血滴落在了一棵绿色的柔嫩的小草上,红色与绿色的亲吻。遗憾的是,痛感不是很强烈,它短暂地出现,而后消失,似乎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感觉。不过实验总归出现了效果,这时我能够想起更宏大的景象了:我看见一根深灰色的钢筋,有两根大拇指贴在一起那么粗,从天而降,直直插入了我的胸膛。这次鲜血是喷涌而出,简直成了奔跑的处女。它近乎夸张地喷射出去,漫天的血液铺洒向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当然,这是想象,所以还是没有什么实际的痛感——这个逻辑的想法一出现我就感到烦闷,并立即从想象中回过神来。很快我心中积郁起了一股躁动的热量;我想要满足,想要释放,想要从地面跳起,再重重地落下。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而此时我能够做出任何事,包括扔出一块大石头或是拧断一只人类的胳膊。
树枝终归是毫无用处,它在最后的结果里证明了自己的一无是处。我不能怪它,它是被动的。具有主动权和力量的那一方是我,是我们。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想象力不会就此停止。
一条狗追着两只羊羔,并发出了吠叫
哦,对不起,你是个规矩人,还是个姑娘……但是我已经准备讲述恐怖的事,这件事和四堵墙的房间、树枝、幻想都无关。它是确实的,就发生在昨天。我不能克制自己。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不能理解,那你干脆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男人。这不是歧视。——我的天……还是打住吧。
我怀疑我是否能把这件事详细、清楚地说出来。我最近状态不是很好,比如喝水时老是会想起天上的燕子。燕子是一种神奇的动物,首先就体现在它的优美的飞翔姿势上,其次是它的翅膀。它们的翅膀是潜藏的天使的羽翼。我曾有幸在一个雨后的黄昏见过这一奇迹。当时,一只燕子从现代工艺制造的一根电线上振翅而起,它的翅膀竟大到遮蔽了整个天空。翅膀是黑色的,但这不影响它们的神性。
我觉得我暂时得把这件事放一放,我是说那件恐怖的事以及——关于燕子的事,我有些心不在焉。
昨天,有只猎狗闯入了我的院子,它进来的时候狰狞的嘴里衔着一只死掉的兔子。兔子是灰色的,瘦骨嶙峋,显然是因为饥饿而惨遭不幸。——于是我们说到了饥饿,那么我得多说几句。
有时我很饿,而且我厌恶这种饿感。每天起床之后不得不去解决的一件事就是满足饥饿感。这是已经机械化的生活的一部分。它吞噬你的少得可怜的脂肪,催动你的无力的肠胃,使它们发出闷声闷气的抱怨声。它侵犯你的神经,嘲笑你的任何一个在未满足它的要求之前的想法或行动,比如看一页书,或是抽一根香烟。它如此蛮横且傲慢,似乎自以为(事实上也是)有着——在此刻——一种不可置疑的最高权力。我当然会怀疑它,并从而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抗。我试探它,看看在挑拨它或是略微激怒它之后,它会发生什么反应。那些反应一定很有趣。不过我不能太过张扬,毕竟虚弱已经深入我的骨髓,而这正是拜它所赐。我不能把这种斗争摆到台面,不能与它硬碰硬地正面对抗。我需要一个计谋,以及一个来自运气的机遇。
我不能承认一些事,但饥饿——朋友,这是必须要被承认的。饥饿的权力不容置疑。那只狗咬死了那两只羊羔后,我觉得很兴奋,同时又觉得难为情。我要为此付出一笔钱,因为羊羔的主人正拿着强力的权杖朝我跑来。我不能跑。这狗也不是那只猎狗,它是我的狗。我不跑,它也永远不会跑,无论接下来的事情多么危险而又多么复杂。不如趁机看看那些可爱的羊羔——哦,其中一只奄奄一息,似乎还流出了眼泪。当然,这不是感情上的眼泪,可能只是一种生理反应。有一只当场毙命;它的眼睛被啃咬成糊状,粉白的舌头伸出嘴外,脖子别扭地朝后弯曲,显然是被咬合力粗暴地拧断。我们都容易被饥饿掌控;羊会饥饿,从它们那黑暗的羊舍里兴奋地冲出来,被本能的欲望所驱使;我不知道这些欲望是怎么发生的,也许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就像它们挤在一起时那样,彼此的毛开始摩擦的头一刻所产生的感觉,接着它们就走向了死亡。狗也会饥饿,何况是人。
可是白天还在继续,所以一切都还有商议的时间。在虚构里,我不会把这些事通通说出来。我只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在想象里,我才会把生活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并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最细微的想法,巨细无遗地讲述出来。我要做的无非是放大一些东西,然后再仔细地察看。
尾声
生活是虚实交融的,而人从来都是游走于虚实之间的亡灵。我们说的什么,不是你的耳朵能够听到的。也不是眼睛。尽管我还是不够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