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说她搬家到了滨江区的西兴,是个千年古镇。才搬去没多久,赶上杭州运河申遗,这里是渐东运河的起点,政府投资进行了遗址的保护和修缮,古镇江南水乡的韵味才显露出来。在家里眺望,绿荫白墙,一片黛瓦鳞波般延展到视线之外,古色之江南,触手可及。
清早,戴说去那一片堪可入画地走走。出门大约连一分钟也没用上,就进入了曾经无数处想象过的江南水乡。江南不是第一回来,粉墙黛瓦,雕栏花窗,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几出几进的大宅院,小池萍藻,锦鲤成群,芭蕉绿竹,清渠白溪,这些我都在江南才见到。见到了,还是想去江南。我的江南,要家家户户的白屋傍河,天天推门拾阶而下,走到水边洗菜浣衣,那河不是很宽,两岸人家能隔河说闲话,那河也不是窄瘦的一小条,河上可以吱吱嘎嘎并排地行着两行三行的水乡人家常用的小船,河要前后勾连,大桥小桥或拱或平或石或木地铺在河上,连接两岸。我的江南,还要宁静安然,自在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寻常得与世间任何地方的村舍人群一样,劳作有时、歇息有时、娱乐有时,没有外界的打扰和侵入。我的江南,不要人流如织,市井喧嚷声不绝于耳,入夜了,仍然灯红酒绿,已经十分沉醉,却仍然不肯入醒。实在没有料想到,这个早晨,突然就进入了念念不忘的江南,我的江南。
出来的早,整条街上都没见到几个行人,这街是官河街,街边就是官河,浙东古运河的起点。河对岸有个中年妇女蹲在阶上,洗拖布。她身后,上阶几步,就是她家的院门,这是后门。后门临河,前门临街;后门窄,一般一扇,前门宽,两扇对开,这是过去浙东运河人家的典型居住样式。从她家打开的后门里,能看到窄窄的过道,这些老宅院,都有一把年纪了。据说,长的有一百五六十年历史呢。隔岸相望,老宅院模样相若,都是二层小楼,有几家在二层上面又加了一层,特别矮,或者是阁楼吧。有的人家还在自家门前水地里种了一些水生植物,高低错落,绿得蓬勃,我猜,宅主必是过日子心气高的人,要不,就是有情趣的。一样的宅院,非打扮出这一点不同,肯定是家勤快人。有几家二楼的窗户开了,或者住者起床了?还是怕热,窗子已开了一夜?窗里人只是正常地过自己的生活,哪能想到,这一天,有个外乡人大清早地看着他们的窗子七想八想呢?很多人家的窗外都挂着空调机箱,老宅子还是老宅子,但日子早都变了呀。
老宅子的主人从前多是生意人。官河两岸,连上附近的几条街,很多都是生意人家。这里开过很多家过塘行。所谓过塘行,就是专替过往客商转动货物的转运行。塘在这里是堤岸的意思。因为江河之间有水位差,所以江河交汇处都建有堤坝。明清时,从钱塘江进入浙东古运河或从浙东古运河进入钱塘江,因水位差的关系,货船都要先卸下货物,把货物挑过堤坝后,再另外装船。过塘行做的就是帮人过塘的生意,搁在今天,属于物流行业。据《西兴镇志》介绍,自清末至民国时期,西兴共有过塘行七十二爿半,从业人员如挑夫、船夫、轿夫、车夫等达千人。当时,东西南北的货物都要在此集中中转,是著名的物流集散中心。晚清来又山作《西兴夜航船》记叙西兴当时的发达,生意的热闹,“上船下船西陵渡,前纤后纤官道路。子夜人家寂静时,大叫一声靠塘去”。有了西兴过塘行,一条货通天下的道路延伸而出,各地货物,经钱塘江入京杭大运河,由此流转天下。货通天下使得过塘行经营内容异常丰富,棉花蚕丝绸缎牛马猪羊禽蛋茶叶药材灯笼鱼苗乃至百千杂货,无所不包。围绕着过塘行,官河两岸的其它生意如酒楼饭铺以及南货店酱园酒坊肉店米店布店药店盐店竹器店油烛店豆腐店等木匠店裁缝店等经营得也很红火。西兴当地居民,谋生比较容易,生活也相对从容富裕。再以后,铁路公路兴起,运河运输日益衰落,到抗战时期,西兴被日本侵略者占据,更加速了过塘河的萎缩。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过塘行成为古镇无可奈何的往事了。眼前的这些老宅院,从前都是商住两用模式,眼下只是普通的民居了。
沿街慢行,没走多远,见一半圆单拱的小石桥横跨两岸。戴说桥名屋子桥,康熙年间建,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小桥陡且小,单程不过十数步,我特意上去走了一个来回。有屋子桥三字刻在矮矮的桥栏上,桥栏桥石坑坑洼洼颜色斑驳,有明显的时光印迹。桥称屋子桥,原本名实相符,桥上有桥屋,于今桥在屋无,空有名号了。记得沈从文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湘西凤凰城的一座桥,桥上有屋有堂,有人家就住在桥屋经营生意。沈先生妙笔,引逗得读者直想去那带屋子的桥上走一走、住一住。不想在杭城西兴也会迎面遇到屋子桥。模糊记得沈先生描述的桥大约是座大桥,比较有规模。眼前的桥只能以小巧也形容了。当年桥上的屋子,应当也是玲珑别致的吧?旧年屋子在时,可以遮阳挡雨,当地百姓,镇日在这桥上过往,累了歇一会儿,闲时更可多坐一气儿,推开轩窗,看一回白日照水、雨洗清流,回家了,过好日子的心劲儿也能多上一二分吧。
规划复建后的小街并不长,大约能有千余米,也就到了头。回来时,我们绕到临河人家的正门那道街走。说是街,称作巷子更合适。小巷子真是窄,不到两米宽,两人并行正好,若三人行,就塞满了巷子,对面有人来,非得停步错身让路不可。窄巷子,老宅院,石头地面,明显的陈年老街模样,整体上有些暗沉灰旧。可能为了弥补,每家门上都挂上了红灯笼,一色式样,红通通的,好象在灰突突的皮肤擦了胭脂,整体都鲜亮起来,有了生气。有几样的院门开着,路过时,就往里面瞅几眼,屋里的摆设寻常普通,就是最一般的小镇居民居家的样子,过塘行商贾的后代住在祖传下来的老宅里,大多数过着经济水准可能不及祖上的日子。这里刚刚才被保护利用的目光关注,还没有被现代成熟的商业文明浸染,他们过着普通本色的生活,而不是过给外人看的表现性生活。我们想,他们应该不喜欢自己的日子被别人反复打量,所以,路过的那些开门开窗的人家,也只是匆匆一瞥,不敢特意停留。一条小巷草草走过,似乎有点回到过去的感觉,有人家是剃头铺,还有好几家是占卜算命的,这在别处都已经见不到了。见到了一两个人,都是有枯瘦而苍老的老人,干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椅子上,他们好象是这里看守时间的人。似乎,在过去的某天,小巷和里面的人家突然被封存,他们不再过大家的时间,他们只过自己的时间,他们的时间缓慢而悠长,仿佛是古镇专有的时间。一步之遥,古镇小巷与外面分化为全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世界简单宁静舒缓安稳,每天每天都不改变,外界的世界的繁华热闹高速躁动,每时每刻都有不同。我们都是外来者,喜欢小街,喜欢的就是小街的静寂吧。戴住在附近,平日有暇,与先生常过来慢吞吞地走。她说雨中雪中来中,滋味又是不同。至于我,山长水阔地来一回,后会,实不可期。
回来又特意到了运河源头——永兴闸遗址观看。刚才来时,只是在远处看了看这运河之源。一望之下感觉是有点离奇,宽河的源头居然就是一座横桥。横桥一面临水,一面就是实实在在的土地。桥上有两只石狮,满身可见时光的打磨。运河本是人工河,这大概也是运河的特点吧。以前见过的河之源,都是隐藏在山谷深林里的小溪或泉眼,河之源也是水,第一回见到土地和闸门,成为大河之源。源而乏水,我起初想称为河之头似乎更恰如其分吧。但资料介绍,永兴闸原为大堰,明万历十五年(1587),萧山县令刘会把修西兴塘积余的银子用来改堰为闸,以泄诸乡之水。如此看来,运河之源还是有水的,不过水非天然涌出,而是人力参与的结果。永兴闸不通航,主要是调节古运河的水位,以便船能在高低不同的河流中航行。水利工程都是智慧之花,永兴闸从前是如何工作的,已不得见,甚至闸体旧址的构成部分也有许多没入地下不能再见,但先人思考和创造的精神永远留存,并且晓喻后人思考进取。
永兴闸附近还有城隍庙遗址,我们只看到了指示牌的说明,遗迹已经荡然无存。指示牌介绍说,庙里供奉着越国大夫范蠡之像。这很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各地城隍庙供奉的神主各各不一,但真的没想到范蠡先生也是一地城隍神呢。我所知道的范蠡是有大智慧的人,帮助越王勾践破吴,十年生计,十年教训,功成身退,又以陶朱公大名闻世,最后归隐于五湖烟波中。我知道的范先生到底还只是端立在古书之中,倒是此地百姓,发自内心地热爱尊敬范先生,立庙奉祀,诚意昭昭。
城隍庙遗址附近的人家不知在院处种了什么花树,这一时,满树繁花,灿烂如锦。戴又给我拍了几张花前影。东坡先生《承天寺夜游》有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东坡先生有超逸旷达之闲雅,令人艳羡。我与戴皆寻常俗子,自非闲人。这个早晨,戴扔下一堆家务,陪着焦满腹坏情绪的我,在西兴官河街上闲逛。她一边给我讲古镇小史,一边用手机不停地选景给我拍照,不动声色地安抚着我,初抵杭州,儿子就碰伤了脚,我被焦虑包围着。在静寂几乎无人的古街上,我们俩缓步徐行,我们聊天,好象还在两个在校园里的小姑娘,孩子的脚会好,小孩子恢复得快,这点事不算什么,很快就会过去。生活在彼此的轻言慢语中逐渐展现出了它的美好和希望。我身边的这个女子,样貌平常,聪慧大方。我们相识二十几年了,这么多年,她始终都不遗余力地关心我、照料我。我在家老大,但是享受到了姐姐的心,她象姐姐那样地替我想,不管在同住一城,还是隔山隔水,她一直在无数的细节上指点照拂并且开拓着我的人生。有这样的女子一路同行,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骄傲。就象这个在西兴的早晨,两个女人闲逛,居然让我敢微笑地读起东坡先生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