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见洒玉尘,滚银沙,满空鸾鹤,顷刻里青山已老。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将军的一生中,曾看过无数次雪,喝过无数次酒,熬过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
却再没有比这一场雪更肃杀、比这一杯酒更寂寞、比这一夜更难熬的了。
如果皑皑白雪象征着生命的凋零,是不是雪停的时候,就到了必须拔刀相见的时候?
那一年正是乱世中最紧要的一年,离乱的烽烟割断自由的梦想,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样的世道并不算是好世道,它太过危险、太过混乱。
可是对于将军和他的兄弟来说,这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好世道,正是因为它太危险、太混乱。
将军和他的兄弟自小便一起玩耍,少年豪气,立谈中,死生同,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立志要做英雄。
他们有浓眉,有凤眼,他们仗剑,他们傲,傲起来的时候就像屌顶着天。
人们见到他们,总会说:“好男儿咧!”
那一天,淮阴桥头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俩在包围圈的最中间。
将军的剑已出鞘,却被生生按下。
在一阵错愕中,将军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呆立在原地,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的兄弟在远处向他招手,带他走出人群,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后面此起彼伏的声浪却时刻提醒着将军,一切确实都发生了。
“真不要脸!”
“他爬了!”
“裤裆香不香?!”
人们说他是太监之后,说江东已经再无英雄。
太监无后。
那一年的淮阴,只是南方的一座小城,也只是发生了一件谁都不愿提及的往事,往事都成禁语,崩裂在宫阙的大火里,崩裂在兄弟的剑下。
那一年,天下还不够乱。
对于这对想要在战争中寻找未来的兄弟来说,天下真正大乱,才是他们肆意挥霍的舞台。
那一年,英雄都死在了强弩之下,深眠于黄土之中,人们说着,没有英雄啦,没有英雄啦,隐去灯,捏去火,苟且一夜。
可是,这片土地上有何曾真的没有英雄?
有一个人,他高大,俊俏,比年轻的骏马还要张扬,他能杀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他骑着马东奔西走,无往不利,十二金人轰然倒下,亿丈之城,不测之渊,都拦不住他。
他有最好的马,最好的刀,最好的勇士和最好的女人,楚人都管他叫做项王。
那一年,将军在项王麾下发迹,想起兄弟在淮阴过着穷途末路的生活,便将兄弟也一并举荐给项王。
项王最喜欢兄弟这两个字。
咸阳城上的苟且君臣昏庸无道,城下八路诸侯虎视眈眈。
城前是一片死地,镇守的乃是大将王离和章邯,据说这是帝国最好的将领,他们带领的也是帝国最好的军队,据说他们从未失败。
他们雕琢死亡,诸侯皆是木石,被困在城前,就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起初这里是没有英雄的,有的只是魏豹、韩成这样的乌合之众,他们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摇身一变成了旧贵族,在帝国最强的兵马面前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只有一个英雄,他是一道黑影,胯下踏雪乌骓,身上七海蛟龙,破釜沉舟,睥睨万军。
只能是他,他是帝国的克星,是帝国永远不愿面对的阴影。
人们说:“项王不怕死,真好男儿咧!”
那跟在他身后一并冲锋陷阵的,正是从淮阴走出来的两个少年英杰。
那一年项王大败敌军,斩杀王离,招降章邯,一时锋芒无两。
天下唾手可得。
可是战报中分明说,咸阳城已被自己的结义兄弟沛公先入为主,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志在天下。
项王一怒之下,与沛公对峙鸿门。
那一夜,将军和他的兄弟作为执戟郎中,站在英雄的账外,他们要保持警惕,为英雄站岗,他们看见来赴宴的人匆匆离去,听见项王的军师摔杯负气,听见棋子交错离乱地落在棋盘上,那是军师和沛公手下的张良先生对弈,亦是划分天下格局的交锋。
天下大势,就像一匹脱缰的马,而不知其所止。
想当英雄的人,都追在马后,大多数时间里,将军和兄弟都在思考,最后,他们都想明白了。
很快,在一个细雨微风的夜,将军的兄弟卸下项王赐的盔甲,独自离去,他抬起头,天空很高,却远远没有自己的野心高。
将军依旧唯项王马首是瞻。
将军听说,自己的兄弟投奔了沛公,官拜大将军,统领各路诸侯兵马。
将军说,不错,好男儿应当如此。
将军听说,沛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将军想,你我又要见面了吧。
将军听说,自己的兄弟灭赵国,攻下四十余座城池;灭齐国,攻下七十座城池,还被沛公封为齐王,还说了一句多多益善。
将军作为项王的左膀右臂,独挡一方,屡次大败沛公,还险些生擒沛公,使得沛公将士不敢迈过楚河一步,却一直没有找到和自己兄弟交手的机会。
他们终于还是没有见面,项王对军师和将军的信任,竟然只值陈平的四万斤黄金,项王夺了军师的军权,降了将军的官职。
军师一怒之下告老还乡,病死在途中。
没了军师的远见卓识,项王用兵越发让人哭笑不得,匹夫之勇终究不能每战必胜。
将军在项王军中也越发不得志。
那一年,项王手下有些来自淮阴的士卒,见到了将军的兄弟,他远远的站在马车上,楚国人想,他是淮阴楚人,怎么却在汉军账下?
他是大将军吗?
楚人不知,只听到阵阵楚歌,只看到十面埋伏。
几个昼夜后,项王自刎乌江。
沛公终于拿了天下,可惜他的心里除了天下,已经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了。
北方有匈奴,南方有百越,皇帝送美女,送钱财,都不在意。
却偏偏想起曾经打败过自己无数次的将军,声称一定要杀之而后快。
将军自项王兵败后收拾残部,始终未降,眼看走投无路,投靠了自己的兄弟,听说他现在已是楚王,掌管万里疆土,账下十万精兵。
楚王听闻兄弟前来,亲自迎接,痛饮三天三夜,相谈甚欢。
将军说,楚王拥兵自重,功高盖主,皇帝心胸狭隘,不可不防。
楚王大醉,说不必担心,依旧笑谈当年横扫诸侯,多多益善。
却不知遥远的深宫里,又一条毒计已经送入了皇帝的书房。
这一天傍晚,楚王设宴将军,窗外飘起了零星小雪,屋里却暖如春日。
楚王为将军斟酒,道:“兄弟可曾记得你我少年之时任侠喜武,豪气干云?”
将军道:“当然,那次城里的土豪劣绅强抢民女,你我夜间悄悄潜入,在后院放火,趁乱将新娘偷了出来,那帮贼人知道上当,怎可罢休,一路追到城外树林里,我还掉进了猎手挖的陷阱里,若不是你引开那帮贼人,只怕你我早已无缘再见了······”
楚王道:“你我二人自幼交好,至今已经数十年,历经三朝更迭,却还能在此把酒言欢,该当尽饮此杯!”
将军道:“正是,我记得有一次你假装中风骗过了你的父亲,少上了好几天课,学堂的先生都想死你了······”
······
将军醉了。
楚王道:“将军可记得那日在淮阴桥头······”
将军道:“兄弟,这等烦心之事,不提也罢······”
楚王又道:“谢谢你那天出鞘的剑。”
一阵寒风吹来,吹开了窗帷,吹散了酒意,吹暗了火盆,就连象征着生的温暖,都尽数吹灭了。
“皇帝陛下邀各路诸侯会猎于云梦泽,作为楚王我自是不得不去,只是我若前去只怕受制于人,恐对兄弟不利······”
这是将军今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风雪吹了一夜,就算是醉的再深的人,都已被吹醒。
将军并不喜欢此时的清醒,看了一夜的雪,许多事情都已经看得通透。
楚王临走前的话,像极了当年项王对虞姬唱的那句“虞兮虞兮奈若何”。
兄弟啊兄弟,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也许一切都不能怪罪楚王,我本在项王战败之时就应该死去,楚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与皇帝唱反调,也要收留我,此番实在难以自保,这才与我言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只是皇帝之所以没有降罪于你,正是因为忌惮你我二人联手的实力啊,难道唇亡齿寒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这一夜显得格外的长。
可是风雪,总是要停的。
将军姓钟离,名眛,生为一个楚人,最终死于楚地,也算善终。
【后记】
楚王自云梦泽赴宴回国后,哀痛于兄弟之死,起兵叛汉,最终死于女人之手。
至此以后,人们只道楚王不忠不义,皆为将军扼腕叹息。
只是众人不知,将军得以保全忠臣良将名节,正是因了楚王。
倘若一定要反的话,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我兄弟无干。
楚王姓韩名信,淮阴楚人,立不世之功,唯与钟离将军之事,多为人指摘,余观史书,竟有此一节,感其用心,遂立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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