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远处吹来,历经了千山万水,把远处的山与水一齐送到落脚的地方。
风穿过了一棵金桔子树,穿过了落满灰尘的纱窗,一直穿到大着肚子的女人的发间。
风就此湮没在女人的发间,不再吹了。
女人浑身都是汗,因着这一阵小小的从远处来的风,轻松了不少。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是非常平凡的一声啼哭。
这声平凡的啼哭告诉小瓶子的家人,小瓶子出生了。
又小又丑的小瓶子被裹住,被抱在怀里,开始一声又一声止不住的啼哭。
这时候的小瓶子不知道自己每天半夜醒来都要吃一碗米糊才睡觉,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不合时宜。
小瓶子的出生是不合时宜的,如果妈妈没有流产,小瓶子的出生不会那么不合时宜。
一个叫“计划生育”的专有名词是小瓶子出生得不合时宜的源头。
这是一个压着小瓶子一家许久的名词,因着这个名词,小瓶子不能是这个家的小瓶子,小瓶子得是捡来的。
是小瓶子的奶奶从大马路上捡来的。
所有人都假装这是事实,只有小瓶子认定这是事实。
小瓶子坚信自己是捡来的,因着周围人的言语,因着自己的猜测。
小瓶子和奶奶姓,这是小瓶子是捡来的最有力的证据,如果小瓶子不是捡来的,怎么会和奶奶姓呢?
小瓶子坚信自己是捡来的。
捡来的这段故事,小瓶子专门在心里构造了一番,使它听起来更神奇。
“我是树生的,树把我生下来以后,我掉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奶奶接住了我。”
本来就不是真实,杜撰构造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的多了,小瓶子坚信自己是树生的,坚信自己是奶奶捡来的。
被冠上“捡来的”名号的小瓶子有着不同于其他孩子的遭遇,小瓶子可以在各个亲戚家里住下,被各个亲戚一起养大。
小瓶子在别的孩子的妈妈怀里睡过觉,抢过别人家孩子的奶瓶,窝在别的孩子的母亲的怀里撒过娇,睡在别人家的床上尿过床。
这是小瓶子的遭遇,这是证明小瓶子是捡来的遭遇。
令小瓶子不解的是,分明自己是捡来的,怎么还称呼奶奶为“奶奶”呢?
当亲戚家的孩子称奶奶为“大姨母”时,小瓶子觉得自己的不解得到了解答。
自此,一声又一声的“大姨母”代替了“奶奶”。
至于爷爷还称为“爷爷”,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小瓶子没有去深思,也没有去不解。
或许是因为在小瓶子不长不短的童年时光里,大姨母既是奶奶,也是爸爸和妈妈。
在自己出门贪玩落下妹妹时,大姨母会拿着竹条子等着小瓶子,抽小瓶子几下;在瞧见小瓶子脚踝青紫的竹条印子时,大姨母会给小瓶子抹跌打止痛药。
留守儿童小瓶子的父爱母爱在大姨母的身上得到了,在竹条子和跌打止痛药的身上得到了,所以小瓶子不觉得自己是留守儿童。
但是每次班上统计留守儿童时,小瓶子还是会举手。
自从坚信自己是捡来的,非著名空想主义者小瓶子每天都在空想,产生属于自己的理论。
小瓶子想着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总有一天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来找自己,带自己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是小瓶子是树生的呀,没有所谓的父母。
于是小瓶子的空想再度进化,认为自己是天上的仙女,总有一天会长出翅膀飞回天上去。
伴随着小瓶子成长的,除了所有小孩子都会有的,就是这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空想。
空想的源头都是小瓶子坚信自己是捡来的。
因着是捡来的,小瓶子可以在偷吃了撒了农药的葡萄,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以后,大义凛然地说“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或许他们已经死了,我可以去见他们。”
因着是捡来的, 小瓶子可以不计较任何爷爷和大姨母的骂,心里想着总有一天我是要走的,所以无所谓了。那些所有的骂,小瓶子睡了一觉全留在了昨天。
因着是捡来的,小瓶子还谋划过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小瓶子许多个晚上躺在床上思考着出走路线,可惜小瓶子太小了,仅思考了一会儿,就跌进入了梦乡。离家出走的谋划每晚都在进行,却没有任何的实际行动。
成年后的小瓶子回想起来,竟有些为自己自豪,真不愧为空想主义者,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一直贯穿着小瓶子童年的,除去空想,还有一个世纪难题。
哈姆莱特每天都在思考“To be or not to be”,小瓶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思考,当别人问自己叫什么的时候该怎样回答。
哈姆莱特的思考是由内而外,小瓶子的思考是由外而内。
小瓶子是思考来自于周围的亲戚。
一个又一个,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将那一句话从嘴里吐出,像是无心,又像是故意。
“如果有人问你,你姓什么,你该怎么回答呢?”
小瓶子内心挣扎得很,说大姨母的姓,别人问为什么怎么办?还得从头开始解释一番,说自己是捡来的,太麻烦了,小瓶子很怕麻烦。说爸爸的姓,别人也问为什么怎么办?还是得从头开始解释一番,小瓶子怕麻烦。
小瓶子听到每每这个这个问题,都显得局促不安,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
周围的亲戚大笑,笑小瓶子的局促不安,笑其他小瓶子意会不到是事物。
小瓶子的回答是没有所谓的,他们的目的在问出问题的那刻就已经达到了。
不幸的是他们乐此不彼,不幸的是小瓶子每过一段时间就得向亲戚们展现她的局促不安。
“自己知道自己姓什么不就好了,管别人干什么?”
12岁的小瓶子的局促不安即将发出,听到这句话,像是在掉入深渊时有人将自己稳稳地接住了,又像是在寒冷的冬季加了一件温暖的棉袄,小瓶子的局促不安消失了。
声音的源头是大姨母,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的大姨母。
小瓶子心里一边想着大姨母说的超级无敌对,一边为自己再不用局促不安而欢乐。
小瓶子没有想为什么大姨母那么久才将自己解救,小瓶子觉着有人解救已是庆幸。
十二岁大的小瓶子,心中关于自己是否是捡来的已经有了一些定论,虽然没人对小瓶子说起过,但是小瓶子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捡来的。
小瓶子已经知道自己是妈妈怀了十个月生下的,已经知道自己是大姨母亲生接生的,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树生的。
但是小瓶子又有些不确定,那些自创的空想主义理论还在脑中盘旋,小瓶子还是会空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空想着终有一天自己会长出翅膀飞上天去。
自己不是捡来的和空想的消失确定在小瓶子的十二岁,确定在童年即将消亡的十二岁,确定在一个没有日头的正午。
那天不是个好天,即使过去许久回忆起来,也不是个好天。
小瓶子站在楼下朝着自己家喊大姨母,一声一声又一声,响彻云霄。
大姨母没有听见,周围的人全听见了。
“她在喊谁啊?”
“她奶奶吧。”
“那为什么叫大姨母啊?”
“你不知道啊……”
那段对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小瓶子全听进了耳朵里,然后一路听到心里,给心一下又一下的撞击。
幸好大姨母没有听见这段对话,若是听见了,心里该多难受啊。
小瓶子忽的陷入了回忆里,那从记事起的一声又一声“大姨母”,像一根有一根的刺,刺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小瓶子喊不出那句“大姨母”了,小瓶子感受到奶奶听到这声“大姨母”时的窘迫了,小瓶子被窘迫包围了,小瓶子觉得委屈了。
小瓶子知道自己不是捡来的了。
自此,“大姨母”再也没有出现,小瓶子重新喊奶奶为“奶奶”。
自此,空想主义者小瓶子放弃了空想。
自此,小瓶子坚信自己不是捡来的。
风从不知名的远方吹来,吹散了小瓶子的窘迫和委屈,小瓶子跑上楼去,喊出了那句“奶奶”。
关于小瓶子所不知道的是,小瓶子的童年和风一起消散去了。